浓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把船裹得密不透风。
铜锣声在雾里撞来撞去,闷得像堵在喉咙里的咳嗽——“哐当”一声脆响,前桅船的船帮狠狠撞上了侧后方的补给船,木板开裂的声音在雾里炸开,惊得舱里的油灯晃了三晃。
“堵漏!快拿备用木板来!”赵云的吼声穿透雾气,带着木屑味的冷风顺着裂缝灌进舱,吹得人鼻尖发麻。
两个士兵扛着木板往裂缝冲,脚下一滑摔在甲板上,木板“啪”地砸在雾里,半天听不见落地声。
吴老船攥着罗盘,指节泛白。
那铜针疯了似的转圈圈,时而猛地扎向“北”,时而斜斜指向雾深处,活像被什么东西拽着的线头。
“邪门!真邪门!”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把罗盘往怀里揣了揣,仿佛这样就能稳住那根疯针,“俺在海上漂了四十年,没见过雾把太阳啃得连渣都不剩!”
刘禅登上了望塔,木梯在脚下咯吱作响。
雾浓得能拧出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身边的灯笼散发着一团昏黄,光线刚探出半尺就被吞了。
他摸出怀里的玉佩——那是临行前母亲塞的,据说能避邪,此刻玉佩冰凉,倒让他清醒了几分。
“各船铜锣改三短一长,”他对着雾里喊,“前船敲,后船接,传不下去就喊人!”
喊声刚落,雾里传来石敢当的咆哮:“哪个龟孙在说海妖?!”接着是桌椅翻倒的动静,“再敢胡吣,俺这刀可不认人!”
刘禅低头往下看,隐约见石敢当举着刀站在舱门口,背后几个士兵缩着脖子,手里的窝头啃得没滋没味。
入夜后,雾更稠了。
有士兵开始哭,说想家,说怕再也见不着爹娘。
刘禅把自己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小童,那孩子啃着饼,眼泪吧嗒掉在饼上。
“别怕,”刘禅拍他后背,“雾再大,星星总在上面。”
小童眨巴着眼:“星星被雾吃了。”
刘禅笑了:“吃不掉的,它们在跟咱们躲猫猫呢。”
第四夜,石敢当正守在舱门打盹,忽然被一阵“咚咚”的磕头声惊醒。
他揉着眼往外看,见吴老船跪在甲板上,对着雾顶砰砰磕头,额头磕出了红印。“星!星星出来了!”
吴老船指着雾缝,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茅草。
石敢当一个激灵爬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雾像被撕开道口子,几颗亮星露了出来,其中七颗排成个勺子,在雾里眨着眼。
“是北斗!”石敢当吼出声,舱里的人全涌了出来,挤在甲板上,连哭带笑。
吴老船摸出皱巴巴的星图,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借着灯笼光哆嗦着比对。
“偏了!偏了三十度!”他手指重重戳在图上的“东南”方向,“俺就说不对劲,这雾是个骗子,把咱们往歪路上引!”
诸葛月儿抱着浑天仪跑出来,铜环在雾里泛着冷光。
她调整刻度,眼睛贴在观测口,半晌抬头道:“北斗柄指向寅位,按星图,咱们该朝西北转舵,三刻钟后再校准一次。”
她说话时,鬓角的碎发沾着雾水,却亮得像沾了星子。
“前船挂红灯!”刘禅对着雾里喊,“后船跟绿灯!铜锣三短一长,听不见就喊!”
红灯笼在雾里晃了晃,像颗跳动的心脏。
后船的绿灯跟着亮了,一红一绿在雾里浮沉,倒像两只引路的萤火虫。
铜锣声重新响起,三短一长,清晰得能数出拍子,雾似乎被这声音推得退了退,露出更宽的缝隙。
石敢当扛着木板加固船帮,听见旁边两个士兵在嘀咕:“还是星斗靠谱,比海妖厉害。”
他回头瞪了一眼:“早跟你们说别瞎咧咧,现在信了?”嘴上凶,嘴角却翘着。
又行两日,雾像被谁猛地扯走了。
阳光“唰”地泼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吴老船指着前方尖叫:“鸟!是往大陆飞的鸟!”
一群海鸟从头顶掠过,翅膀上沾着阳光,往同一个方向钻。
士兵们挤到船边,远处的海岸线像道淡青色的线,正一点点变粗。
有人把窝头抛向空中,又接住,笑着喊:“雾骗子被打跑啦!”石敢当掏出藏了三天的半块饼子,狠狠咬了一大口,饼渣掉在甲板上,引来几只麻雀——那是大陆才有的麻雀。
刘禅望着越来越近的海岸,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冰凉已经散去,带着点体温。
吴老船还在翻星图,嘴里念叨着“三十度,不多不少”,诸葛月儿把浑天仪收进木箱,脸上沾着的雾水被阳光晒得发亮。
“起风了,”赵云站在船尾,望着鼓起来的船帆,“是顺风。”
风里带着泥土的味道,混着青草气——那是只有大陆才有的味道。
雾散了,星斗的指引还在,就像有些东西,哪怕被迷雾藏得再深,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台风过后的船舱里,霉味混着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
石敢当攥着怀里的饼子,指节把粗粮面捏出了深深的纹路。
那饼子只有巴掌大,边缘烤得焦黑,他却像捧着块金疙瘩,见随军的少年望着别人碗里的稀粥直咽口水,悄悄把饼子掰了大半递过去。
少年咬了一口,渣子掉在衣襟上,慌忙用舌头舔,石敢当背过身去,喉结滚了滚——他自己从清晨到现在,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都打起精神来!”刘禅的声音从舱门口传来,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粥面上漂着几粒米,“减半口粮是暂时的,等过了这阵子,我请大伙吃炖肉。”
庞统在旁边打趣:“陛下这粥清得能当镜子,臣晨起照了照,倒省了磨铜镜的功夫。”
众人被逗得咧嘴,笑声里带着点苦涩,却没人接话抱怨。
石敢当瞅见刘禅把碗底最后几粒米刮得干干净净,像在啃什么珍馐,心里忽然一热,把剩下的小半块饼子塞进了怀里——他得留着,万一哪天陛下也饿了呢?
甘宁的船队归来时,夕阳正把海面染成血红色。
“他娘的!”他把湿漉漉的渔网往甲板上一摔,网眼里挂着的小鱼虾噼里啪啦往下掉,加起来不够凑盘菜,“老子出海三天,就捞着这些玩意儿?”
他扯掉湿透的衣袍,露出黝黑的脊背,突然“扑通”跳进海里,手里攥着柄鱼叉。
众人正惊得发呆,水面“哗啦”炸开个水花,他举着条银闪闪的大鲔鱼浮出水面,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上来时脸憋得青紫,却咧着嘴笑:“今晚有肉吃了!”
那夜的鱼香飘了半宿。
石敢当用石锅炖鱼,往汤里撒了把从荒岛采的野椒,辣得人直冒汗,却把肚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
刘禅舀了碗汤,吹了吹递给药士:“先给伤号送去。”
药士推辞,他沉了脸:“打仗靠弟兄们拼命,现在该咱们疼他们。”
赵云带队登岛那日,晨露还凝在草叶上。
他指着一片圆叶植物对众人说:“诸葛夫人说过,芋头叶大如伞,块茎埋在土里。”
蹲下身刨开湿泥,果然露出褐皮的球状物。
“不知有没有毒。”有士兵嘀咕,赵云拿起最小的一块,擦了擦泥就往嘴里塞,众人吓得脸色发白,他却嚼得坦然:“我先尝尝,半个时辰后没事,你们再动手。”
半个时辰后,赵云拍了拍肚子:“嗯,有点涩,没别的动静。”
石敢当立刻抡起石镐开挖,镐头下去,“噗”地带出个拳头大的芋头,沾着的泥土里还缠着细根。
他把芋头往衣襟上蹭了蹭,递到鼻子前闻,忽然喊:“香!这玩意儿准能填肚子!”
石锅煮芋头的香气漫开时,连岛上周遭的海鸟都盘旋不散,石敢当守在锅边,谁靠近就瞪谁,直到刘禅说“分着吃”,他才挠着头笑了。
诸葛月儿教众人辨海鸟蛋时,手里举着个青灰色的蛋:“看壳上的斑纹,这种是海鸥蛋,能吃;带斑点的是鸬鹚蛋,腥气重,得煮熟了吃。”
她领着女兵们爬悬崖,石缝里的鸟蛋藏得隐蔽,她却总能一眼瞅见。
石敢当自告奋勇爬最陡的那段崖壁,怀里揣着布兜,手被尖石划破了也顾不上,掏到一窝蛋就咧着嘴往下扔,下面的人用布接住,欢呼声惊得崖顶的海鸟扑棱棱飞起,黑压压遮了半边天。
他抱着布兜往下跑时,脚下一滑,顺着坡滚了半里地,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他却从草堆里钻出来,举着布兜喊:“蛋没碎!一个都没碎!”布兜里的蛋裹在他汗湿的衣襟里,温热温热的,像揣着窝小生命。
船队靠近有人烟的岛屿时,刘禅站在船头,望着舱里晾的鱼干、堆的芋头,忽然笑了:“庞统,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
庞统捻着胡须点头:“这些种子带回去,洛阳近郊试种时,得请马钧造新农具,不然可惜了这好东西。”
石敢当凑过来,手里举着个野果:“陛下,这果子酸得掉牙,却提神,俺留了些种子,回去种种看?”
刘禅看得真切。那是柠檬!
夕阳落在众人脸上,每个人都瘦了,眼下带着青黑,可眼里的光却亮得很。
石敢当啃着芋头,含糊不清地说:“以前总觉得顿顿有肉才叫好日子,现在觉得,能靠自个儿的手填饱肚子,比啥都强。”
刘禅接过诸葛月儿递来的野果,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却笑出声来:“饿不死的,方为好汉。”
海风卷着帆,船往中原的方向去,舱里的鱼干透着咸香,芋头的粉甜还留在舌尖,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踏实的味道——那是靠双手挣来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