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还想扯皮,高拱干脆以“无处落脚”为由,直接搬进了府衙后宅“暂住”,搞得府衙鸡犬不宁,公务几乎瘫痪。
僵持数日,高拱公然在府衙质问,为何不遵圣旨,莫非是想造反?
知府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求助致仕在家的徐阶。
这位徐大善人“深明大义”,连夜表示愿意“捐献”出两万亩良田给府衙,以安置定安伯。
岂料高拱“不识好歹”,竟声称这是“民脂民膏”,他受之有愧,当场严词拒绝。
知府夹在两位前任首辅之间,左右为难,哪一个都得罪不起,最终心力交瘁,索性上疏请辞,撂了挑子。
早已拿着内阁和吏部任命文书在旁等候的宋之韩(高拱门生),立刻无缝衔接,坐上了松江知府的位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宋知府“急定安伯之所急”,为解决其田产问题,决定“重新丈量梳理”松江府田亩,以“查明”可用于赏赐的“无主良田”。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当地一些“热心乡绅”见高拱如此“不给面子”,
立刻换上了百姓服饰,开始没日没夜地到高拱临时住所外咒骂、堵塞道路,甚至恐吓其家眷。
与此同时,南直隶的言官张焕等人纷纷上疏,弹劾高拱、宋之韩师生“勾结”,“戕害百姓”,“鱼肉士绅”。
随之送到京城的,还有高拱的辩疏,其中详细陈述徐阶家族在松江府占据大量田产,导致府库空虚,无法兑现圣旨承诺。
他还揭露,徐家仗着田产盘剥佃户,甚至公然喊出“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
这等狂言,横行乡里,天人共愤,请求朝廷严裁。
随奏疏附上的,还有盖有松江府大印的田亩清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致仕少师徐阶,在松江府占有田亩二十七万八千余亩。
两日前,内阁对此事的票拟是:派遣御史前往核查,并勒令徐阶退还部分田产给高拱。
这个和稀泥的方案,被朱翊钧直接否决了。
栗在庭今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皇帝对此事的真实态度。
一提起这事,朱翊钧就忍不住摇头叹气,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痛心:“唉,定安伯那般好的脾气,
竟被气到要住进府衙,上书诉苦的地步,朕真不知他在松江府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栗在庭立刻心领神会地附和:“是啊,徐少师好歹是两朝元老,致仕阁臣,怎能如此……唉,纵容家人欺压乡里呢?”
他措辞谨慎,却将矛头指向徐阶。
“臣还听闻,徐阶致仕之前,其家人便多有横行不法之举,乡民还以为是家奴背主,一直盼着他回乡主持公道。
徐阶返乡时,甚至有乡人夹道哭诉冤情。
臣简直不敢想象,当这些百姓发现他们寄予厚望的青天老父母,竟与盘剥他们的豪强本是一体时,该是何等绝望!”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默契的叹息,仿佛都在为松江百姓和受委屈的定安伯忧心忡忡。
朱翊钧这才说起驳回内阁票拟的原因:“内阁提议派御史去查,以及让徐阶直接划一万亩田给定安伯,朕觉得不妥。”
栗在庭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圣意。
朱翊钧沉吟道:“首先,这些田亩,若真是百姓投献,根源在于税赋过重,百姓不得已而为之。
若平白将田划给定安伯,那些失去田地的百姓,既无恒产,又失了依附,生计立刻就成了问题,朕于心不忍。”
“其次,无端勒令徐少师归田,显得朝廷刻薄寡恩,师出无名,朕不取也。”
栗在庭神色一动,已然猜到了皇帝的真实意图——连“直接还田”都不满意,这是非要给徐阶定个罪名不可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思忖片刻,条理清晰地说道:“其一,让松江府借着此次机会,好好梳理一下本地的税赋章程,那些不合理的苛捐杂税,该免的就免了。
记住,仅限于松江一府,其他地方暂时不要动。”
这是投石问路,避免打击面过大。
栗在庭连忙点头:“臣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其二,直接索要徐少师的田亩确实不妥,显得朝廷强取豪夺。
还是赎买吧,让户部……嗯,拨个几百两银子,象征性地赎买过来,别让徐少师面上太难看,觉得朝廷委屈了他。”
朱翊钧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至于那些田地上的佃户,嘱咐定安伯好生安置,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高拱的爵位都不能世袭,何况这些田地?
将高拱的嗣子留在京城国子监,本就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栗在庭应道:“臣稍后便将陛下的意思转达给元辅。”
朱翊钧继续部署:“至于高拱与徐阶的纠纷,只派个御史去,恐怕分量不够,难以服众。”
“两位都是前任首辅,一位是少师兼太子太师,一位是太师兼定安伯,区区御史,如何压得住阵脚?”
栗在庭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让海瑞兼管此事?”
可他远在两淮,恐怕分身乏术。
朱翊钧摇了摇头:“海刚峰肩负两淮盐政重担,朕岂能过度策用,使他疲于奔命?”
他看着栗在庭,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朕已命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和御马监太监陈名言,率领北镇抚司精锐,前往松江府了。
算算日程,再过六七日,也该到了。”
栗在庭闻言,眼皮猛地一跳!
朱希孝的队伍都快到松江府了?
那岂不是一个月前就出发了?
眼下高拱的奏疏才刚到京城没多久!
陛下这是……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吗?
而且,连地位尊崇的朱希孝都亲自出马,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朱翊钧看他一脸震惊,觉得有些好笑,解释道:“他们是与海瑞一同离京的,到了两淮地界再分道扬镳。”
栗在庭心中默算,海瑞是十一月五日离京,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九,那岂不是再过四五日,朱希孝就能抵达松江?
想到此处,他不禁感慨:“江南路远,消息迟缓。只是不知,某些人得知朱都督驾临,会作何反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