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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燃着炭盆。

乍从寒冷的地方进入屋内,脸颊包括耳廓都微微发烫。

六月和七月忙着整理包袱,林桑则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为自己斟了杯茶。

徐鹤安就在平灵关。

本以为会离他越来越远,没曾想,还是来到了距离他咫尺之遥的寒阳城。

恰好有嬷嬷来送糕点,林桑想起方才满城白幡招摇的场景,随即问道:“嬷嬷如何称呼?”

“不敢,老奴就是在厨房打个杂,大伙都唤我周二家的。”

林桑微微颔首,“周嬷嬷,方才我进城时,见家家户户挂白灯笼,这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周嬷嬷叹口气道:“倒也不是百姓们有事,是戍守北境多年的庆国公,前几日不幸战死了。”

捏着茶盏的手指骤然用力。

林桑脑中有一霎的空白,睫毛颤了颤,问道:“周嬷嬷是说,庆国公徐大人?”

周嬷嬷点点头,“姑娘是从京中来吧?定然听说过庆国公的威名,哎.......”

她摇摇头,无比惋惜道:“若没有庆国公,我们这些人,早被狄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城中百姓记着他的恩,家家户户挂白幡,是想要送他一程。 ”

“什么时候的事儿?”

周嬷嬷若有所思道:“大概也就十几天前。”

“原来是这样。”六月道:“我还以为,是因为国丧,所以才......”

周嬷嬷:“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寒阳城,无人知晓帝王是谁,可上至八旬老者,下至三岁小儿,无人不知徐家军威名。”

院中有人喊周嬷嬷去帮忙。

林桑望着周嬷嬷离去的身影,想起她还未以裴家女的身份,向庆国公道谢。

他却已经......

她重重叹口气。

当真是天不怜英雄。

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

..........

姚月灵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翌日一早,林桑尚未醒来,她便闯入屋内强硬地为她裹好衣裳,将她带至药房。

药房内有个隔间。

地上摆着个至林桑腰部的大木桶,桶里的水颜色发黑,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药草味。

“这么快就要泡药浴?”林桑还有些困,打了个哈欠道:“也不必如此心急吧?”

“还不心急!”姚月灵方才一股脑给林桑穿衣服,眼下是一股脑给她扒衣服,“你不心疼自己身子,我还心疼呢,早一日治疗,效果更好。”

林桑毫无招架之力,任由姚月灵将自己按在浴桶中,随后掏出一只白瓷瓶,倒出一颗丹药放在手心。

“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林桑捻起小巧如黄豆般的丹药,放在鼻尖轻嗅,“一些驱寒的药材,还有一味是什么?”

“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回的雪莲。”姚月灵拎着竹瓢,往林桑肩头淋水,“你若是不好好活下去,都对不起我在雪山受的那些苦。”

林桑笑着说是是是,将药丸吞下去,翻转手心给姚月灵检查。

寒阳城总是在下雪。

听周嬷嬷说,今年的雪还算少的,往年雪深的人一脚踩下去就剩个脑袋在外头,活像个萝卜。

六月和七月被逗得哈哈大笑。

对这位周嬷嬷也越来越熟稔。

下雪天冷,这日她们围在外间炭盆旁,手中一边剥着花生,一边闲聊解闷。

林桑则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外面白茫茫的天地。

隔着一层棉门帘,外堂的说话声徐徐飘来。

几人闲谈中,六月才得知原来周嬷嬷并非永济堂的下人,而是雇来的帮佣。

既不是下人,唤人家嬷嬷就不合适了。

六月又改口叫周大娘。

周大娘家就在后头胡同里,家中除了老伴,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孙女,乳名叫月月。

提起自己的孙女,周大娘是满口夸赞,“ 我家月月啊,最是懂事不过,五岁时个子还没灶台高呢 ,就垫着板凳刷碗,就是为了让我能多睡一会儿。”

“这么乖啊,”六月笑着搭话,“左右也无事,空闲了可以让她过来找我们玩。”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一片片如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湮没。

漫天雪白中,林桑余光瞥到一抹清瘦身影拐过回廊,皂皮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吱作响。

裴鸿双手攥紧,一鼓作气,朝她所住的屋子噔噔走来。

没走几步,又忽地停住脚步。

而后便是久久未动,任由雪花在他的发顶、肩头覆上厚厚一层霜白。

此时此刻,裴鸿的心思比这漫天飞雪还要纷杂。

昨夜子时,北狄再次举兵进攻平灵关。

因大雪封路,朝廷的补给迟迟跟不上。

平灵关的将士们,一日只能吃一顿饭,还要撑着身子与狄人生死周旋。

他堂堂七尺男儿,好手好脚,空有一身本事,不去前线尽绵薄之力,反而整日缩在这永济堂中。

何其窝囊!

何其无用!

可......他该如何与妹妹开口?

战场凶险,多少人有去无回,连庆国公那般英勇之人,尚且没能护住自己,他又有多少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妹妹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若他也走了,往后长长的人生,谁能做她的依靠?

谁能护她周全?

耳畔是六月她们的说笑声,林桑下巴抵在手背,呆呆望着院中那道人影。

他静静立在风雪中。

她就趴在窗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良久,院中那如雕塑般的人才缓缓挪动。

他耷拉着肩膀,全然不见方才来时的气势,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

院中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雪花覆盖。

林桑抬手,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棱窗,垂下眼,两行泪珠簌簌落在窗沿。

..........

..........

天色阴的很重。

雪还是在下着,梅花大的雪片轻飘飘落下来,又被西北风裹着在空中回旋儿。

林桑在暖烘烘的屋中待久了,闷得慌,脑袋也觉得不清醒,便想要出去透透气。

六月用狐氅将她裹严实,又细心把兜帽戴好,这才放心的让她到前厅找姚前辈。

林桑脚下踩着积雪,呼吸间清冷雪气冲入肺腑,不由得心旷神怡。

她顺着回廊,撩开后堂的棉门帘,却是愣住了。

永济堂人满为患。

大堂圈椅中坐满了人,圈椅后还站着一排排百姓。

男女老少,身穿绫罗的也有,粗衣补丁的也有。

除了堂中,门外也围着许多百姓。

有的人撑着伞,有的人则将双手揣在衣袖取暖,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坐在厅中的姚月灵。

这些人神情肃穆,看样子并不像是生病,但也不太像是来砸场子。

林桑摘掉兜帽。

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被层层人群包围的姚前辈的背影。

姚前辈手持纸笔,身边站着那日为她们带路的那位小厮,名唤有祥。

有祥手中抱着个大竹筐。

“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咱们寒阳县的百姓,别的本事没有,不能让他们忍着饥寒去保家卫国!”

姚月灵说着话手中未停,唰唰唰写下一行字。

随后将手边一沓银票扔进筐中,起身道:“今日,我姚月灵愿尽绵薄之力,捐白银三千两,为军中将士添衣!”

一位年长些的老者站起身,叹口气道:“大伙都知道,这两年西陵天灾不断,南边又是水灾又是瘟疫,米粮的生意不好做。”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孙家,没有银钱,却愿捐粟米五百石,助徐家军度过难关!”

“孙老仗义!”姚月灵冲他郑重鞠躬,“在此危难之际,您这五百石粮食,可是能解前线燃眉大急啊!”

其余众人纷纷从怀中掏出银票与碎银。

“我捐一百两!”

“我捐二十两——!”

有祥怀中的竹筐很快被填的满满当当。

捐了银钱的人起身告辞,站在门外的人再陆续进屋,大伙有条不紊地排着队。

屋中人渐渐少了些。

大门洞开,冷风裹着雪花呼呼往里灌。

林桑裹紧披风,站至姚月灵身边,见她正在一笔笔记下捐款人的名讳以及数目。

姚月灵抬眸扫她一眼,手下动作未停,“这般冷的天,你不在屋中待着,怎么出来了?”

“我......在屋中待得闷。”林桑道:“你们这是在募捐吗?”

“大雪封路,朝廷的补给过不来,前方战事又吃紧。”姚月灵头也不抬,“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

说到这儿,姚月灵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当时在南州,那位一直跟在林桑身边的才俊,好像也姓徐。

她与他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印象颇深。

不知是否和庆国公徐闯有什么关系?

林桑正琢磨自己捐多少合适,余光瞥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手拄拐杖,一手摸索着门板,颤巍巍进入屋内。

这老妪双眸灰白,竟是不能视物。

林桑上前握住老妪在空中摸索的手腕,惊觉她的手臂冰凉彻骨,这才注意到,这般严寒的天气,她竟只套着一件破了洞的棉袄。

那棉袄洗得发白,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下摆露出丝丝缕缕的棉絮。

“婆婆,您是要抓药吗?”

“不......”

老妪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哆嗦嗦捧高,也不是冻得,还是太过紧张。

“老妇听闻,平灵关战事吃紧,姚仙姑在此为战士们募捐......”她面露赧色,似乎觉得自己捐的太少,拿不出手,“我们家只有这点,希望能尽一份力,望不要嫌少才是。”

姚月灵自桌后起身,“老人家说笑,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捐款本就是自愿,您愿意将这些钱送来,已是十分难能可贵!”

姚月灵收下老妪手中的铜板,又命有祥去包了几件棉衣和一些米粮,亲自将人送回去。

林桑立在原地,看着姚月灵笑呵呵的送老妪出门,心想难怪寒阳城百姓要唤她一声仙姑。

以前,她只知姚前辈性格不拘小节。

却不知,竟是如此博爱之人。

察觉到旁侧有人一直在看自己,林桑转过头,一眼看到立在角落的裴鸿。

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方才人多,她竟全然未发现。

四目相对。

分明只字未言,却能一眼看破彼此眼中的纠葛与不舍。

林桑垂下眼睫,撩开棉门帘出屋。

不出她所料,三哥跟了上来。

冷风呼啸着穿过回廊,林桑望着漫天飞雪,用力掐着指尖,硬生生从喉间逼出两个字。

“去吧。”

裴鸿怔了怔。

侧眸看着她,眸底皆是不可置信。

林桑笑着笑着,泪水抑制不住漫出眼底。

她一边擦泪,一边故作轻松嘲笑自己,“你瞧我,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

裴鸿眸色幽暗,坚定摇头,“我哪儿都不去,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可我还没说,要你去哪呢。”

裴鸿愕然。

林桑弯弯唇角,鼻尖被冷风吹的通红,“三哥,还记得那时候我刚刚找到你,将你关在万和堂后面的小宅子里。”

“那个时候,我就想过,你一辈子这样浑浑噩噩也挺好,不必想起那些令你心酸的过往,也不必承担什么责任。”

“我会赚很多银两,养你一辈子。”

林桑用力摇头,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可是我看到你坐在屋顶上,仰望天空时,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你本该是遨游天际的海东青,不该被我囚于牢笼之中。”

她转过身抱住裴鸿,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我不能那么自私,你的人生,原本就属于你自己。”

“我只是很怕......我只是失去太多次,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再一次被抛下......”她语无伦次,一声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够好......是我没有勇气陪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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