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安正与景王在商议，是否要现在就推太子上位，让昭帝退位为太上皇。
景王认为，夜长梦多，应尽快将此事落实，才能攘外安内，解除西陵眼下困境。
徐鹤安则认为，欲速则不达。
毕竟太子年幼，又自小未在宫中长大，难免会有人阳奉阴违，表面上的臣服对太子来说，并无多大益处。
倒不如待太子殿下做出政绩来，再登基为帝，反而更为稳妥。
正说话间，徐鹤安随意一瞥，见华阳站在院外慌慌张张的模样，不时往屋里探看。
难道是她出事了？
徐鹤安向景王道声抱歉，大步来到院中，“出何事了？”
“主子......林大夫她失踪了！”
徐鹤安脸色微变，“失踪了是何意？是自己想法子逃走了？还是被人暗中掳走？”
“应是被人掳走。”华阳急声道：“有人故意放了把火，声东击西，带走了林大夫。”
徐鹤安垂下眼睫，沉吟片刻，“屋中可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华阳一怔，他倒真是没留心这个。
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除了秋蓉被人击晕，屋中桌椅板凳，茶壶茶盏，都无打翻或是碎掉的迹象。
若是被人强行掳走，多少也会留下些痕迹才对。
华阳道：“没有，屋中没有挣扎的痕迹，林大夫定是自愿随人离开。”
“既如此......”徐鹤安抬眸，望向远处涌动的黑云，“吩咐下去，封锁城门，凡进出者皆需严查，另外......”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要么躲起来，要么选择尽快出城，从东城开始搜寻，所有客栈驿馆一律不准落下，还要盘查所有租售马车的商铺。”
“是！”华阳应声离去。
徐鹤安双手负背，心中猜测，定是裴鸿无疑。
裴鸿在暗中跟踪他多日，就是为了探查林桑的下落，他自认隐藏的很好，不知何处露了马脚。
景王从屋中出来，看他面色凝重，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徐鹤安笑了笑，冲景王拱手，“的确有些私事，今日先失陪，改日再登门请罪。”
既是私事，景王虽心有疑惑，但也不便多问。
走出几步后，后知后觉回头问他，“是萋萋出事了？”
徐鹤安面色如常，“没有，她很好。”
景王微微颔首，既如此，他也没理由继续追问，无奈道：“我知你紧张她，但总这么将人藏着也不是个事儿，眼下诸事皆定，是时候让她出来见一见人。”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护与囚中间的度，你莫要忘了。”
“臣知晓。”徐鹤安躬身。
景王深深看他一眼，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决定去一趟宫里。
待景王走后，徐鹤安没有耽搁，唤属下将马牵来，赶往东城。
刚到别苑胡同外的宽路上，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华阳的阵阵呼喊。
徐鹤安调转马头，看着华阳自马背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到了，东城只有一家租售马车的铺子，说是不久前，一位年轻公子出手十分大方，买走了一匹良驹配青篷马车。”
“青篷马车。”徐鹤安望着快要暗下的天色，“吩咐下去，拦下所有外形相似的马车。”
“是！”
徐鹤安捏着缰绳，在心中盘算，裴鸿买马车，应该是要带着林桑离开。
他打算带她去哪儿？
会走哪个东南西北哪个城门？
手指微微用力，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徐鹤安倏然抬眸，想起一个地方——丰州。
裴鸿之前就说过，待京中事情一了，便会带她去丰州治病。
他们会不会走北门，去往丰州？
京都虽有四个城门，但北门远不如另外三个热闹，一来是进京出京之人多走南门，南门外驿馆镖局，无论是护送货物还是护送人，都比较便宜。
二来，北边气候偏冷，只要出了北门，便是一路荒郊山野，直至达到丰州境内，才会见到一些村落。
最重要的是，平灵关近几年一直不太平，做生意的人也少往北边去。
因此，大家似乎都快忘了，城北还有一座城门。
徐鹤安心下思定，夹紧马腹，朝着北门疾驰而去。
他离开之后，景王的侍卫素影从胡同中出来，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街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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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鸿的确计划走北门。
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打算一路北上，直达丰州。
此刻天色已经擦黑，远远望去，北城门处冷冷清清，几个衙差正缩在背风角落里闲聊。
听见车轮辘辘靠近，几人齐齐朝马车看去。
赶车的是位年轻男子，一袭黑袍，头戴斗笠。
天色黯淡 ，他半张脸遮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顺畅的下颌。
其中一位年岁大些的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几步上前拦臂挡住。
“等一下！”
马车骤然减速，林桑本来靠着车壁在打盹儿，一个不防身子随着惯性朝前扑去。
幸好她反应快，及时伸手撑住小几，这才稳住身形。
“吁——”裴鸿拉停缰绳，斗笠下双眸冰寒，“各位官爷，此时城门尚未下钥，为何不能通行？”
“所有出入车马，均需接受检查。”
冷硬的声音穿过车帘，清楚落在林桑耳畔。
林桑心道，肯定是徐鹤安搞的鬼，她和三哥一刻都没有耽搁，没想到他动作更快。
可他们本不是什么逃犯。
为何要怕他？
隔着车帘，她听到裴鸿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有什么缘由？”
拦路的衙差冷笑一声，语气十分不屑，“需要什么缘由？官府查案，还需向你汇报缘由？”
裴鸿捏紧手中缰绳，自怀中掏出一袋银子，随手丢给那衙差。
“这位官爷，马车内是我家小姐，患了风疹着实见不得风，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衙差随手掂了掂重量，心满意足地笑了，“好说，既是患了风寒，也不必下车，你就将车帘撩开给我们瞧一瞧，也好交差不是 。”
正说话间，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
车厢内，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她广袖掩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勾魂的美眸。
为首的衙差年岁大些，只顺着车帘缝隙往车厢内张望，见其中并无其他人在，便收回了目光。
倒是其余几个年轻些的，见着马车上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止不住的打量。
“咳咳......”林桑轻咳两声，娇声问道：“各位官爷，我与兄长可以走了吗？”
北门不常有人，好容易来了个财主，拿了人的买路财，自没有不放行的道理。
衙差将路让开。
“走吧走吧。”
“多谢。”裴鸿拱手道谢，拉紧缰绳，马车平稳穿过城门。
路面开始变得颠簸。
林桑知道已经出了城，忍不住挑开窗幔，回头朝城门望去。
夜色如墨，巍峨的城门矗立在缭绕雾气中，只能看到模糊的巨型轮廓。
京城。
一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地方。
徐鹤安，一个她又爱又恨的人。
从今往后，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俊儿一眼，未免有些遗憾。
但林桑知道，他已经是萧熠，再也不是她的弟弟林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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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尚未走远，便听身后一阵马蹄声踏破浓雾，疾驰而来。
一人一马，很快超过马车。
裴鸿抬眼望去，徐鹤安用力勒紧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抬起，随后发出一声嘶鸣，横拦在马车前方。
往北边的路不算宽阔，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
路被徐鹤安拦住，裴鸿没法子，只好停下。
在他身后，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林桑顺着起伏的帘角，看向拦在马车前的那道身影。
暮色已浓，大雾四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猜测出他此刻定是紧紧蹙着眉头。
“徐鹤安，你这是要拦我们兄妹的路？”裴鸿去摸身后的剑，“你以为，你能拦得住？”
徐鹤安利落下马，踱至马车前，看向裴鸿身后的车帘，“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裴鸿正犹豫之际，徐鹤安再次开口道：“只要说几句话就好，如果她真的要走......我不会再强求。”
“让他上来吧。”
车厢内，女子清冷的声音徐徐而出。
裴鸿瞥徐鹤安一眼，跳下车，站在路旁等候。
林桑感到马车一阵震颤，紧接着，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撩帘踏入车厢。
冷风趁机涌入，小几上烛盏簌簌跳跃。
林桑双手交叠于膝，待他在对面坐下后，方才抬眼看过去。
静静等着他开口。
徐鹤安也凝着她，他与她之间摆着一张小几，其上烛光昏暗，将她的面容衬得愈发雪白姝丽。
冬天快要来了。
他不由想起那个曾经立在梅树下，穿着红色斗篷，与红梅争艳的女人。
若说相遇是错，岂知这往后一步步走下来，皆是错？
世人说什么命运弄人，他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对自己不努力不尽心的托辞。
他以为，只要他坚持，只要他强求，纵然她心冷如冰，总有一日也会被他暖透。
他错了。
他终究赢不过命运。
其实，他早知留不住她，不过是最后的挣扎罢了。
“萋萋，”他轻声道：“我们这段感情，错的只有我一人吗？”
林桑眼睫轻轻一颤。
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摇头，“当然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利用你，我亦有错。”
可是最初，她没有打算与他谈感情。
他对她，也不过是男人的本性使然。
“那你为何，不能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徐鹤安眸底闪烁着水光，“你当真要离开我？”
林桑将头偏至一侧，去看随风飘忽的帘角，“徐鹤安，刚开始我真的非常恨你，恨你拦了我的路，坏了我的事，让我无法手刃昭帝，为我无辜惨死的家人报仇。”
“可我现在不恨你了。”
她深呼吸，压下眸底涌上的热意，“徐鹤安，我不恨你了，站在你的位置，你何错之有？”
“其实错的是我，是我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你会为了我，哪怕舍弃一点点的原则。”她忽然笑了，笑得无比自嘲，“如果，我是问如果......”
林桑身体微微前倾，迎上他的双眼，“如果我成功杀了萧桓，你晚了一步，现在的朝堂局面，你有把握能稳住吗？”
徐鹤安瞳仁微动，抚于膝上的手指缓缓蜷紧。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会答有三成把握可以稳住局面。
可眼下，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倘若不是他太自负，认为所有的事都在掌握之中，母亲又怎会吞金而亡？
“有吗？”林桑盯着他，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我想要听一句实话。”
徐鹤安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林桑坐直身子，靠着车壁，笑得肩头轻颤，“徐鹤安，其实不是我弃了你，而是你舍了我。”
“为了成全你的家国大义，你选择用最稳妥的办法来促成这桩筹谋，却从来没有替我考虑过，我想要什么。”
“在你选择保住萧桓的那一刻，就已经舍弃了我。”
山风幽幽。
不时有冷风顺着窗幔飘入车厢，徐鹤安只觉脊背一阵阵发凉。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做个好人，为国为民，当真就如此不可饶恕？
裴鸿立在路边，看着夜雾中起伏的山峦轮廓，忽然，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厢内徐鹤安也听到动静，撩开窗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夜色深处，人影憧憧。
当先几人手中举着火把，跳跃的光晕如同流萤，疾速掠至眼前 。
“吁——”
燕照拉停缰绳，翻身下马，先朝裴鸿拱了拱手，又转头看向车窗内的徐鹤安。
他面色为难道：“太子殿下说，请林大夫进宫一趟。”
徐鹤安垂下眼睑，沉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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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桑未曾料到，再次入宫时，不用再走老远的路，马车可从永昌门一路入宫，直至东宫。
除了裴鸿，徐鹤安也跟着一道入宫，此刻众人都驻足在石阶下，等着内监通传。
“阿姐——”
伴着一声雀跃的呼唤声，萧熠自石阶上快步而下，霍光和身后一众伺候的内监忙不迭跟上。
林桑看到丁献也在其中。
他一边伸着双臂试图护着太子，一边嘱咐道：“太子殿下慢着些，小心石阶！”
萧熠像从前每次见面一样，直接扑入林桑怀中，双臂环在她腰间。
“阿姐，你去哪了，怎么都不来看我？”
林桑将怀中少年轻轻推开，借着宫灯幽幽的光，打量着林俊，不对，应该是萧熠。
他是萧熠啊，萧桓之子。
从前，她可以只把他当作姑母的孩子。
可眼下，他穿着明黄色的蟒袍，金冠玉带，在众人簇拥下高不可攀。
——再也不会是那个，会把鸡腿让给她吃的林俊。
林桑收了收心神，朝他微微屈膝，“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萧熠唇边笑容倏然僵住。
仿佛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阿姐......你为何不叫我俊儿了？”
林桑笑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民女怎敢僭越。”
萧熠怔怔望着阿姐，嘴唇张了张，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广袖中的手指用力攥紧。
景王从石阶缓步而下，轻声道：“太子殿下，这天气瞧着要下雨，不如进殿中说话。”
萧熠点点头。
随后沉默转身，再不复适才的欢欣，一步步迈上石阶。
众人登上石阶，却被丁献拦下，“太子殿下有命，只见章太医和裴公子。”
自萧熠入宫后，丁献便一直跟在身旁伺候。
这位裴公子时常伴太子左右，丁献也知晓他姓裴，却不知，裴公子与章太医看似交情匪浅。
林桑看了眼裴鸿，后者朝她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景王双手负背，似有深意地瞟了徐鹤安一眼，随后你踱步至石阑干处。
徐鹤安立于景王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广褒的夜空。
“倒是本王会错了意。”景王叹口气，无奈道：“若知他们是要离开京都，定不会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王爷以为，是我要强行将萋萋带走？”
所以才会赶回宫中，将此事告知太子。
燕照才能那般及时赶到。
景王沉默应对。
“王爷是想让太子殿下来向我施压？”徐鹤安侧眸，看向身侧青年。
景王转过头，迎上他略显犀利的视线，“倘若你硬要强迫她，也只有这么个法子。”
徐鹤安浅浅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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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寝殿自是极尽奢华。
入门先见一架云母屏风，目光越过屏风，明黄色的帐幔直落地面。
林桑与裴鸿踩着红绒地毯进入内间，萧熠坐于软榻，目光随着他们的脚步而移动。
“参见太子殿下。”
兄妹俩异口同声道。
萧熠盯着林桑，心口发堵。
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虽一再提醒自己，他眼下不似从前，身份特殊，他们行礼也是为了不给他人留下话柄。
可......
现在殿中分明只有他们在啊！
为何还要这样？
“阿姐，三哥...”萧熠哀声道：“连你们也要与我生分了吗？”
裴鸿垂眸道：“太子殿下贵为储君，即便是景王殿下亦需行礼，何况是我们。”
“可你们与他们不一样！”
萧熠走近林桑，仰着下巴看她，“阿姐，我是你一手抚养长大，说句阿姐为母都不为过，你跟他们怎么能一样呢？”
林桑看他神色激动，眼下殿中也无旁人在，便如从前那般，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俊儿......”
话刚出口，她随即意识到不合适，换了个比较亲切的唤法，“启儿，这是你舅舅为你起的乳名，只是我有心隐瞒你的身世，从未这般唤过你。”
“我知道。”萧熠点了点头，“虽如今我是萧熠，是启儿，可更多时候我是林俊，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
“没有人想抹灭你的过去。”林桑蹲下身，抬手轻抚萧熠的脸颊，“往后，阿姐不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但阿姐相信，启儿能将自己照顾好，也能做一个人人尊崇的好皇帝。”
萧熠抿了抿唇，眼泪不争气的落下。
他背过身去，手背胡乱将泪水擦干净，可是擦的越快，泪珠掉落的速度就更快。
“阿姐要离开京城吗？”萧熠忍着哽咽，不愿回头看林桑，“阿姐是......是在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
“恨我......恨我认了阿姐的仇人为父，恨我的身体里，流着你厌恶之人的血。”
林桑心口莫名发酸。
原来他什么都懂。
她绕至他面前，将他搂在怀里，柔声道：“可你身体里，还流着一半裴家的血，我怎会恨你？”
萧熠再也绷不住，搂着林桑哇哇哭出声来。
到底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站得再高，在人前装得再沉稳，骨子里也还是个孩子。
这场变故里，人人羡慕他从一介平民，一跃成为国之储君。
也有人一直在告诉他，他体内流着萧家的血，西陵皇室血脉，生来便该在这个位置。
却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会不会害怕。
多日以来被压在心底深处的惊惧惶恐一朝爆发，萧熠哭得不能自已。
林桑感到腹部衣料被浸湿，也不动，就这么抱着他，任由他发泄。
裴鸿重重叹口气，转过头去看窗外深沉的夜。
良久，萧熠终于哭够了，抽噎着问林桑，“阿姐为何一定要走？我可以为你指婚，让徐鹤安八抬大轿娶阿姐进门为妻。”
林桑微微一怔，低头看他。
“为何要为我和他指婚？”
萧熠蹙眉，刚哭过的鼻尖微微发红，“阿姐不是和他情投意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