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静,是那种……特别透亮、特别安稳的静。好像所有的脏东西、乱糟糟的声音都被刚才那阵白光给筛出去了,就剩下干干净净的空气,还有自个儿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会儿听着都嫌吵。
吴伯第一个撑不住,靠着石壁就出溜下去,呼哧呼哧喘得像拉风箱,感觉浑身骨头缝都松了。甲一和乙五也差不离,俩人对看一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直接瘫坐在担架旁边,守着依旧沉睡的赵煜。张老拐倒是没坐,他跪在赵煜边上,手指头搭在腕子上,闭着眼,好半天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点颤音,像是憋了太久,终于敢吐出来了。
“稳了……真稳了……”他喃喃着,眼圈又有点红,“脉象虽然虚,可根子稳了,那股子往死里钻的邪劲儿退了……这、这地方真能救命啊!”他说着,忍不住抬头看那高台,看那十二根温顺发光的大柱子,眼神里又是敬畏又是庆幸。
夜枭没放松。他提着刀,在高台下来回走了几步,耳朵竖着,眼睛跟刀子似的把这巨大的殿堂又扫了一遍。白光稳定,穹顶的“星星”温柔地亮着,四壁发着冷白的光,照得纤毫毕现。门缝那儿干干净净,一丝蓝雾都没了。好像……真的安全了。可他心里那根弦,绷久了,一时半会儿松不下来。总觉得这地方太……太“好”了,好得有点不真实。
落月站在高台边缘,离那升起的水晶柱最近。她没去看卷轴,反而侧着头,仔细听着、嗅着这稳定下来的能量场。声音是低沉的、规律的嗡鸣,像沉睡巨兽的鼾声。气味……干净,太干净了,连之前那股子古老香料和陈腐灰尘味儿都被净化得几乎闻不到,只有一种清新的、类似雨后的空旷感。但就像之前感觉到的,这干净空旷底下,似乎有一种极其隐晦的、非善非恶的“注视”,像是这整个殿堂本身有了某种模糊的意识,或者……是建造者留下的某种“印痕”。
文仲是第一个缓过劲儿来,把目光钉在那水晶柱里的暗金卷轴上的人。那“星枢蚀变总录”几个字,像有魔力,吸着他的魂儿。他踉跄着走上高台,凑到水晶柱前。柱子晶莹剔透,毫无瑕疵,里面的暗金卷轴静静悬浮,银色的字迹仿佛在自我发光。他试着伸手去碰水晶柱,触感冰凉坚硬,不是凡俗水晶。又绕着柱子转了一圈,没发现开口或者机关。
“怎么拿出来?”他自言自语。
夜枭也走了上来,打量着水晶柱:“打破?”
“不可!”文仲吓了一跳,“此物与阵图相连,万一打破引起变故……”他话没说完,眼神忽然落在自己手里还捏着的那块暗红色晶体薄片上。薄片从刚才阵图稳定后,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温热,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冷时热。他心中一动,将薄片小心地贴向水晶柱表面。
就在薄片接触的刹那,水晶柱内部,那暗金卷轴周围,忽然荡漾开一圈圈水波般的柔和光晕。紧接着,卷轴自己缓缓转动起来,银色的字迹光芒流转。然后,在文仲和夜枭惊愕的注视下,那暗金卷轴竟然如同没有实体一般,直接从坚硬的水晶柱内部“透”了出来,悬浮在柱子顶端上方约一寸处!
文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取下。入手沉重,并非金属的冰凉,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像是某种奇异的皮革,但远比皮革坚韧。暗金色的底子,银色的字迹,熠熠生辉。
他捧着卷轴,走到高台中央光线最好的地方,夜枭和落月也围了过来。文仲定了定神,轻轻将卷轴展开。
卷轴很长,用料考究至极,历经漫长岁月竟无丝毫腐朽迹象。开篇便是用极其磅礴古拙的笔法,书写着总纲标题,下面则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得吓人,完全不像之前那皮质手札的零散潦草。
“第一部分:星枢溯源。”文仲低声念着,“论九天星力之本质、流转周期、与地脉共鸣之理……北枢、南斗、紫微诸星宫特性及引动法门……”这部分内容浩如烟海,深奥无比,许多理论与当今天文星象学说大相径庭,更偏向于一种实践性的能量操控学问,看得文仲心惊肉跳,却又如饥似渴。
“第二部分:蚀变探究。”他的声音凝重起来,“‘蚀’非毒非煞,乃寰宇未明之力渗透此世地脉所生异变,其性‘空’、‘寂’、‘侵’、‘化’,尤与生灵精气、流动水脉、特定金石亲和……观测其有潮汐涨落之律,随星位、地动而变化……”这里详细描述了“蚀力”的各种特性、观测方法、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形式,甚至还有一些早期的、相对粗浅的防护和抑制思路。文仲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子——外面山谷的秽气、暗河磷光、永丰仓下的渗透体……原来根源在此!
“第三部分:异质融合实验纪要。”文仲念到这标题,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快速浏览,里面记录了无数次血腥而疯狂的尝试,用动物、植物、矿物,甚至……人,与“蚀变样本”或“惰性蚀质”进行融合,试图创造出可控的、兼具蚀力特性与某种“锚点”的新形态生命或工具。成功率低得可怜,绝大多数产物都是丧失理智、迅速崩溃的怪物。但到了后期,记录显示,通过结合特定的星力安抚、某种从“异质样本”中提取的“稳定剂”、以及一个强大的“精神或血脉锚点”,曾短暂获得过几个“半稳定”的实验体,存活时间从几个时辰到数日不等,并能执行一些简单指令。其中提到了一个代号“戍卫七型”的项目,似乎取得了相对最久的“成功”。
“第四部分:‘寮墟’结构与功能总览。”这部分有大量精细的图示和注释。文仲看到了他们所在的这个核心殿堂,被称为“总枢殿”,是整个“西山寮墟”能量循环、星力接引、蚀力研究的中枢。除了总枢殿,整个“寮墟”还包含多个“观测点”(如他们之前待过的第七观测点)、“豢养池”(培育或关押实验体)、“材料库”、“净化工坊”等等,通过复杂的地道和能量甬道相连。图纸上,还标记了几个特殊的“外部节点”,其中之一,赫然就是“永丰仓地下裂隙”!
“第五部分:终极目标——‘门’的构建与‘新世’猜想。”看到这里,文仲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卷轴记载,“开门派”的最终目的,并非单纯召唤或利用蚀力,而是试图以特定星象为引,以强大稳定的“蚀力-星力混合能量”轰击世界屏障的“薄弱点”,人为打开一道稳定的“门”,连接向一个他们推测中的、蚀力源头所在的“新世”或“外域”。他们相信,那个世界蕴含着超越此世的能量与知识,能够带来“终极的进化”和“文明的跃迁”。而“西山寮墟”,就是他们为实现这一目标,苦心经营多年的、最重要的“前置实验场”和“能量基站”之一!
卷轴最后,笔迹变得极其潦草匆忙,仿佛书写者正面临巨大危机:“……北枢异动,星力潮汐将至百年峰值……‘钥匙’核心意外损毁,备用‘钥胚’培育未竟……‘戍卫七型’出现未知突变,反噬研究员,污染三号豢养池……必须紧急封闭‘寮墟’,启动深层休眠……等待‘钥匙’再现,或……新的‘适格者’……愿后世之人,慎用此力,勿蹈覆辙……”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文仲缓缓卷起卷轴,手心里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了。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大脑,恐惧、震撼、还有一丝窥见禁忌知识的战栗交织在一起。原来如此……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永丰仓的仪式,周衡胸口的黑晶石(那可能就是“钥匙”核心或仿制品),试图强行开门。而“寮墟”这里,是更庞大计划的一部分,但因为意外(钥匙损毁、实验体失控)而被紧急封存。赵煜身上的星盘令牌……会不会就是卷轴最后提到的、等待的“钥匙”或“适格者”?
他把卷轴里的核心内容,尽量简洁地告诉了其他人。吴伯听得目瞪口呆,嘴里只会念叨“疯了……都疯了……”。甲一乙五脸色发白,握紧了手里的刀。张老拐则更关心赵煜:“那殿下他……现在算啥?卷轴里说的‘适格者’?被这阵图当成了‘钥匙’的一部分?”
夜枭眼神冰冷:“不管算什么,殿下就是殿下。这地方的力量既然能稳住他的伤,我们就要利用。至于前朝那些疯子的野心……”他看了一眼水晶柱,“跟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当务之急,是利用这里的安全环境,让殿下彻底恢复,然后找到出去的路。”
他的目光落向殿堂四周那些散落的石台、石柜。“这里以前是前朝方士的老巢,除了这要命的卷轴,或许还留下了些实用的东西,比如……药物,食物,或者地图。”
这话提醒了大家。阵图是稳了,可他们又累又饿,身上带伤,赵煜也需要持续照料和更好的药物。这大殿看着干净,可总不能喝石头缝里的冷光吧?
夜枭安排道:“落月姑娘,你感知敏锐,看看这大殿里,除了我们进来的门,还有没有其他出口或者暗门。文大人,你再仔细看看卷轴最后部分,有没有提到紧急撤离通道或者物资储存点。张老先生,你继续照看殿下。吴伯,甲一,乙五,我们分头在四周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尤其是水和能吃能用的。”
众人再次行动起来。落月开始沿着墙壁仔细探查,文仲重新展开卷轴,重点查看最后关于“寮墟”结构的部分。夜枭则带着吴伯三人,开始搜索那些靠墙的石台和破碎的器皿。
吴伯心里还是怵得慌,这地方虽然亮了,安静了,可一想到前朝那些方士在这儿干的事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跟着夜枭,走到一处倒塌了大半的石柜旁。这柜子比之前那个大,分成好几格,里面乱七八糟,多是些碎裂的玉片、腐朽的书籍(一碰就成灰)、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古怪金属零件。
他蹲下身,用一根捡来的金属杆,小心地拨拉着格子里厚厚的积灰。灰尘扬起,在冷白的光线下飞舞。忽然,金属杆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叮”一声轻响,不是石头或陶器的声音。
吴伯拨开浮灰,看到底下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铜盒,颜色黯淡,布满了墨绿色的铜锈,但形状还算完整,没有破损。盒盖上似乎有个小小的卡扣,也已经锈死了。
“夜枭大人,这儿又有个铜盒子。”吴伯招呼道。
夜枭走过来,接过铜盒,入手沉甸甸的。他试着掰了掰卡扣,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这盒子锈得厉害,但又不像完全朽坏。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个翠绿药瓶,用冰凉的瓶身贴在铜盒锈蚀的卡扣处,轻轻摩擦了几下。
说来也怪,那顽固的铜锈被药瓶一蹭,竟然簌簌脱落了一小片!夜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蹭了几下,卡扣处的锈迹脱落大半,露出了底下相对完好的金属。他用力一掰。
“咔。”
铜盒盖子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淡淡腥甜和奇异草药的气息飘了出来。夜枭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已经发黑板结的丝绸,丝绸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二枚……丹丸?
这些丹丸大小只有黄豆粒大,颜色却各不相同,有赤红、橙黄、明黄、翠绿、淡青、海蓝、深紫、漆黑、乳白、灰褐、银白、暗金,正好十二种颜色。每颗丹丸都圆润剔透,表面仿佛有一层极淡的宝光,静静地散发着各自不同的、极其微弱却纯正的药香。十二种药香混合在一起,非但不冲突,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感,闻之令人精神微微一振。
而在这些彩色小丹丸旁边,还放着一片折叠起来的、薄如蝉翼的淡金色箔片,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什么。
夜枭拿起箔片,对着光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非常古老,但他勉强能认出一部分:“……‘十二元辰保命丹’……取十二地脉精粹之气,合星辉晨露……分色而炼,各具奇效……然丹性相冲相克,不可同服……危殆之时,择一而用,或可吊命续气、对症疗伤……具体对应症候及用法如下……”
下面列出了十二种颜色丹丸分别对应的主要功效,例如赤红主激发气血、暂提元气(但耗损根基);翠绿主化解草木虫毒与温和瘴气;海蓝主宁心安神、抵御精神侵蚀;银白主稳固魂魄、对抗阴邪夺舍;暗金主缓慢滋养、修复经脉暗伤……等等。每一条都写得言简意赅,显然是紧急情况下的速查指南。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警告:“此丹炼制不易,留存待有缘。然切记,丹力终究外物,且历经岁月,效力或有损益,用之务必谨慎,尤忌贪多。”
夜枭看完,心中一动。这“十二元辰保命丹”,看描述,简直就是为各种极端伤势和特殊状况准备的应急药品套装!虽然历经岁月,药效可能打了折扣,但在此地这种能量环境保存下,或许还能用。尤其是其中那“翠绿丹”(对应草木虫毒瘴气)、“海蓝丹”(对应精神侵蚀)、“银白丹”(稳固魂魄),听起来对赵煜目前可能存在的、被蚀力或阵图能量侵蚀后遗的“神魂不安”、“余邪未清”等症状,或许能有针对性帮助!
这发现太及时了!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立刻将铜盒和箔片拿到张老拐和文仲那里。张老拐一听,眼睛又亮了,仔细看了箔片说明,又小心地拿起那颗“海蓝丹”闻了闻,药香清冽宁神。“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这‘海蓝丹’或许能帮殿下进一步安抚被惊扰的心神,稳固意识!还有这‘银白丹’,若殿下魂魄因之前侵蚀有所损伤,此丹或能弥补!”
文仲也仔细查看了箔片,点头道:“看其描述与炼制思路,与这‘十二元辰阵图’隐隐呼应,或许本就是搭配使用的后勤保障之物。在此地发现,倒也合理。只是用药还需万分小心,尤其殿下现在与阵图能量相连,状态特殊。”
有了这意外的药物发现,加上稳定的环境,救治赵煜的希望又增大了几分。张老拐当即决定,先取一点点“海蓝丹”的粉末,用清水化开,尝试给赵煜服用,观察反应。
就在张老拐小心翼翼准备药物时,在另一边搜索的甲一,忽然低呼一声:“这里有道门!被石头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