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大家就忙起来了。
李老猎把木爬犁架在老黄牛脖子上，那爬犁形似雪橇车。
刺骨的寒风夹着鹅毛大雪扑向老黄牛，眨眼功夫，老黄牛就成了“老白牛”，冻得它鼻孔不停抽动。
胡老猎则将几张羊皮裹在胡狼儿身上，又给他披了件茅草编的蓑衣，用麻绳紧紧绑在腰间。
胡狼儿抗议：“爹，我喘不过气来了。”
胡老猎只当没听见，手上又紧了紧麻绳：“到了李家村，一切听你李叔的，别乱跑。”
李家村不过四十里地，李老猎赶着爬犁，三个时辰就到了。胡狼儿早已冻成冰棍，双脚毫无知觉。李老猎一把将他拎下爬犁，扔进村外围的一间茅屋。
屋里柴火未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刺鼻的脂粉味。李老猎顾不上许多，赶紧添了些干柴，让屋里的温度又升了些。
许久，胡狼儿身上才透出点暖意。李老猎又从怀里掏出葫芦，对着他嘴里灌了几口。
“这就是‘黑屋’，有些……咳……有些生意不方便在外头，就在这屋里谈。”李老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李叔，我们运气好，这黑屋刚好空着。我这就出去找张叔。”胡狼儿偷偷翻了个白眼，嘴上却应得实在。
不就是皮肉生意么，他懂。附近的山民、来往的冒险家，都是些糙汉子，有需求就有买卖，寻常得很。就像后世的扫黄打非——正因这行当除不尽，警察叔叔才要时不时扫荡一番。
“小狼儿，这儿乱，别乱看乱跑。”李老猎叮嘱道。
胡狼儿走进李家村。村子很小，二十来户木屋聚在一起，一条小道穿村而过。小道两头向燕山延伸，一头往北可通漠北草原，一头翻山越涧连接中原。中原货物只能靠人力运来，动辄货损人亡，损耗极大。对燕山两边的贵人而言，这条道如同鸡肋，对这里的货物贸易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胡狼儿看见一家木屋前挂着写有“盐”字的幡子，掀开帘子进去。一个黑衣黑笠、蒙着黑纱的人从椅子上站起，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尖锐：“进门皆是客，不让客枉行。小老板想要多少？”
胡狼儿卸下包袱解开，散开里面的各色动物皮子：“掌柜的，我有些山货，您看能换多少？”
黑衣老人目光扫过胡狼儿：“小老板，这五张狼皮和三张野猪皮我收了，给你两斗扬州粗盐。其他皮毛，小店不敢高就。”
两斗粗盐换八张皮子，与张叔交代的行规相符。胡狼儿点头认可。打包好粗盐，他再次拱手：“掌柜的，劳烦向您打听个人。”
黑衣老人的声音像被刀割过：“小老板，头回来？连‘三莫问’的规矩都不懂？莫问客人身份、莫问从何处来、莫问往何处去。生意两清，各奔前程。”
“掌柜的，规矩我懂。您也莫担心坏了规矩，我问的是位长辈，右手断了，特征明显，该是这几天来您这儿换皮子的。昨天他没回，我才来问问。”
黑衣老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您说张老板啊？他前几日是来过，换了我四斗粗盐，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胡狼儿再次拱手：“谢掌柜的，叨扰了。”
剩下的皮子，胡狼儿拿到铁铺换了两个铁矛头。他实在受够了拿木矛捕猎的日子——不是每头野猪都会自己往矛上撞。靠运气，迟早沦为山中猛兽的腹中餐。
换好货物，胡狼儿返回黑屋。远远地，却听见李老猎惊慌失措的声音：
“好汉，饶了我吧！我就是个猎户，承受不起您的恩赐啊！”
“怎么了？这么水灵的小妮子，只要你一斗盐，这买卖我们可是亏本做的！瞧瞧，多嫩啊……”黑屋里传出猖狂的大笑，夹杂着男人都懂的声响。
胡狼儿心一沉，把包袱塞进爬犁，蹑手蹑脚绕到黑屋后。只见屋后木桩上拴着四匹膘肥体壮、毛色发亮的草原骏马。
一阵冷风骤起，将构成屋墙的茅草掀开一道缝隙。胡狼儿凑眼望去：屋内，一个少女双手被缚，趴在地上。她侧着头，空洞的眼神恰好望向胡狼儿的方向，嘴里塞着麻布，眼角泪痕在火光下依稀可见。
“哈哈哈，老四，这么快就完事了？身子骨不中用啊！”一个靠柴火堆剔牙的秃头汉子狂笑道。火上烤着一大块滋滋冒油的肉。
“屁！就是一阵邪风！我四毛子两杆枪，威震黄金川！老大你瞧好了！”刚打了个哆嗦的四毛子，全身最硬的就是嘴。
“老四，悠着点！弄死了生意就黄了！咱们寒山寨做生意，要讲信誉！”柴火旁另一个戴眼罩的男人站起身，心满意足地顺了顺腰带。
第三个男人也站起来，雷公嘴使劲咽下烤肉，伸了个懒腰。
胡狼儿明白了——这就是爹故事里的草原马匪！头回出远门就撞上这倒霉事，他暗暗啐了一口。
秃头对独眼龙道：“我先去会客。你们仨别出来，风向不对就扯呼！杨大疤瘌那糙汉，倒生出个这么水灵的闺女，便宜咱们了。万一生意黄了，也别撕票，带回山寨慢慢享用。”他又瞥向被捆着的李老猎，目露凶光，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李老猎眼神绝望，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来换点东西……”
秃头男戴好黑斗笠，蒙上面纱，掀开茅草帘子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四毛子发出满足的哼唧，起身整理衣物。独眼龙灌了口酒，狞笑着拔刀走向李老猎：“刚才大爷给你演的活春宫，看得还中意吧，你去了阴曹地府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屋外马匹突然嘶鸣，四散惊逃！
“马惊了！去看看！”
三个马匪冲出门，只见马已跑出三十步开外。独眼龙扫视雪地，除了拴马桩附近雪迹凌乱，并无行人足迹，这才松了口气，晦气地骂道：“快追！”
三人身影刚消失，拴马桩旁的雪堆骤然散开。胡狼儿如离弦之箭冲进黑屋，目光一扫，拔下烤肉上的小刀就去割李老猎脚上的麻绳。
刀子太小，胡狼儿额头冒汗，绳子却纹丝不动。李老猎急吼：“先割手！先割手！”
胡狼儿充耳不闻，只专注对付脚下的绳索。终于，“啪”的一声，绳子断了。他猛推李老猎：“李叔，跑！”
李老猎看向少女：“带她走！”
“李叔，三个人老黄牛跑不快！”
“不行！必须带她！”
胡狼儿平静地看着他：“好。刀给你，您去牵老黄牛，我背她出去。”
李老猎点头接过刀，冲出门外。胡狼儿看着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少女，低声道：“事急从权，姑娘多担待。”一把将她扛上肩就往外冲。少女轻飘飘的，不及半只野猪沉，某个丰满部位挤压在肩头，胡狼儿心中却无半分涟漪，只庆幸便宜老爹从小让他在山林里摔打，练就了这副能爆发出惊人力量的铁打身板。
李老猎已拉着老黄牛过来。胡狼儿将少女扔进爬犁，又冲回黑屋，扯出一把茅草，再将一根燃着的柴火扔在茅草墙根下。
“快走！”胡狼儿跳进爬犁，抓起茅草盖住少女。
火苗舔上干燥的茅草墙根，顷刻间，整个茅屋“噼啪”爆燃，犹如滚油泼水。李家村顿时炸开了锅：“走水了！”
除了附近山民慌着救火，其余那些戴黑笠、蒙黑纱、穿黑衣的人，都远远站着，冷眼旁观。只有胡狼儿换盐那家盐铺的黑衣老人，对秃头男冷冷道：“杨秃子，这笔买卖黄了的话，你好自为之吧。”
爬犁上，盖着茅草的少女嘴唇青紫，脸上毫无血色。胡狼儿知道单靠茅草难以为她御寒：“李叔，她要冻死了！”
李老猎头也不回，喝道：“救命要紧！救她！”
胡狼儿点头，解开裹在身上的皮子，用自己的身体贴近了少女，为她送去仅有的温暖。
当胡老猎看到爬犁时，胡狼儿和少女已冻得蜷作一团，难以分开。他干脆将两人一起抱下车。探得两人尚有气息，胡老猎松了口气，忙向李老猎问清缘由。
“李老弟，小狼儿做得对。你不该救这妮子。当时他先割断你脚上的绳子，你们就能先逃。而且你和小狼儿都是头回去李家村，没人认得你们。带着她，反倒惹眼。”胡老猎分析道。
李老猎憋红了脸，沉默良久，才叹道：“胡老哥，你说得对，小狼儿做得也对……只是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姑娘被糟蹋……”
“你啊！老毛病！身无分文，偏要胸怀天下！十年前那教训还不够吗？这老天爷是瞎的！这世道，善良是种罪过！”胡老猎语气沉重。
“那……现在怎么办？胡老哥，把这小妮子扔后山沟里？”
“这……这怎么行！先养好身子吧。山上还有昨天剩的野猪肉，你去弄些来……唉，又多一口人吃饭……”胡老猎长吁短叹。
“胡老哥，你还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哈哈！”李老猎笑了。
胡狼儿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他正玩着吃鸡游戏，身子却越来越冷。他伸手想拽被子，却听见一声轻柔的嘤咛，将他从梦境拉回。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无意识地覆在少女胸前那不可言说的柔软处，仿佛当成了游戏鼠标。
脸上顿时发烫，他赶紧缩手，又偷偷瞄了少女一眼——她很美。
少女仍在昏迷，呓语不断：“爹……救我……”
胡狼儿起身披上皮子，往少女身上又加了些茅草，拨旺了屋里的柴火，这才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看见父亲和李叔围坐在火塘边。
“爹，我醒了。”胡狼儿轻声道。
胡老猎看着儿子，眼神柔和，往长凳边挪了挪，示意他过来烤火。李老猎也呵呵一笑：“小狼儿英雄救美，醒啦？”
胡狼儿讪讪道：“李叔，我还小……”
恰在此时，李婶捧着一叠衣物进来，听见李老猎打趣胡狼儿，伸手捅了他一下：“这么大个人了，还逗孩子！”她转向胡狼儿：“这是我翻出来的些旧衣裳，这就给那姑娘换上。唉，真是造孽……”
“还是李婶心细，辛苦您了。”
“瞧你这小嘴甜的！可别学你李叔，多教教你爹和老张……”
“李婶，您也拿我开涮……”胡狼儿笑着抗议。
红娘子一直在做噩梦。梦中几只恶狼撕咬着她，剧痛难忍。突然，一只狼张开血盆大口，化作寒山寨的杨秃子，狞笑着朝她下身咬来……
“啊——！”红娘子惊坐而起，环顾陌生的环境，下体的疼痛却将她拖回那梦魇般的现实。
门帘掀开，一位大婶端着碗，微笑着走进来：“姑娘，醒了？喝点肉粥暖暖身子吧。”
“大婶……这是哪儿？”
“牛头山脚下。姑娘，你在路上冻僵了，多亏碰到小狼儿。你也真是的，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乱跑什么……”李婶絮絮叨叨，她并非刻意撒谎，只因胡老猎了解事情原委时，她一直在灶房忙碌。后来，为避免李婶知道残酷真相，胡老猎、李老猎和胡狼儿默契地编了个“路上捡到冻僵少女”的故事。
红娘子喝了几口滚烫的肉粥，身子暖了些。想起遭遇，忍不住又啜泣起来——黄金川上赫赫有名的红娘子，身心遭遇了彻底的摧毁。
帘子外传来胡狼儿的声音：“李婶，她醒了吗？我能进来吗？”
“等会儿哈！让姑娘多吃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李婶眼中闪烁着看透世情的智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