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家村还浸在带霜的冷雾里，村头那根锈迹斑斑的木杆突然“吱呀”作响，高音喇叭里先滚过一阵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像钝锯子在磨木头，紧接着，吴老栓那破锣似的大嗓门就炸了出来，劈碎了清晨的寂静：“全体村民注意！全体村民注意！今早八点，都到生产队仓库前广场集合，参加批斗会！谁要是敢缺席，扣全年工分！还有那些‘亲近地主’的，别想着躲，必须来‘受教育’，不来就是跟革命作对！”
喇叭声一遍比一遍急，像催命的鼓点，撞得家家户户的窗纸都发颤。黄家的灶房里，黄母刚用火柴点燃灶膛里的柴火，听见这喊声，手猛地一抖，火柴梗掉进灰烬里，火星子“噗”地灭了。她蹲在灶前，半天没起身，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坯墙，能清晰地感觉到寒意顺着布料往骨头缝里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爬起来，踉跄着扑到堂屋的桌边，桌上摆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黄云峰年轻时的照片。
黄母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男人的脸，指尖的老茧蹭得纸边发毛，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他爹啊，这‘亲近地主’说的不就是你吗？你明明还在乡上的黑屋里关着，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咋还要被算成‘陪绑’的？这要是传出去，强子、鹞子、婷婷往后在村里咋抬头？人家不得指着他们的脊梁骨骂，说他们爹是‘地主的帮凶’？”
“我去找吴老栓说理去！”堂屋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黄子强从里屋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已经蹿得老高，可脸还是稚气的，此刻却涨得通红，眼里满是红血丝，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爹没偷没抢，就是前阵子给林爷爷送了袋粮食，咋就成‘亲近地主’了？吴老栓凭啥扣帽子？我去跟他说清楚，他要是敢连累我爹，我就跟他拼了！”
黄母猛地回过神，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粗布袖子里，力气大得让黄子强疼得皱起眉：“不能去！强子你不能去！你爹临走前咋跟你说的？他说吴老栓就是等着抓咱们家的把柄，你这一去，不正好送上门？他要是说你‘对抗革命’，把你也抓起来，娘咋办？鹞子和婷婷咋办？”
黄子强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可他更疼的是心里的气——气吴老栓的蛮不讲理，气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攥着镰刀的手松了松，镰刀“当啷”一声砸在土坯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看着林爷爷被拉上台批斗，被人扔石头、骂脏话？看着我爹在乡上的黑屋里受冻挨饿，连句公道话都没法说？”
躲在门帘后的鹞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手里攥着一个粗布兜，兜口被捏得皱巴巴的——里面是昨晚他和妹妹偷偷留的两块红薯干，本想今天给关在黑屋里的林爷爷送过去，可现在听着大人的话，他突然怕了，怕林爷爷被拉去批斗，怕爹也回不来，怕这个家像林家那样，散了。
“哥，你咋哭了？”黄子婷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走出来，小丫头才四岁，还不懂“批斗会”“陪绑”是什么意思，只看见哥哥蹲在地上抹眼泪，赶紧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婷婷帮你骂他！”
黄子强听见妹妹软糯的声音，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泄了，他蹲下身，把妹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声音放得轻轻的，带着哽咽：“没事，哥就是眼里进沙子了，婷婷乖，别担心。”
同一时间，林家的院子里静得可怕，连风吹过院子里老槐树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黄云秀端着半盆玉米糊糊从灶房里出来，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家里的粮食早就不够了，这还是她昨天跟邻居借了半瓢玉米面熬的。她把碗分别放在林清亮和林清华面前，强扯出一个笑：“快吃，吃完娘带你们上山挖野菜，山上的荠菜该冒芽了。”
林清亮今年十四岁，比弟弟懂事，他盯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糊糊，没动筷子，小声问：“娘，今天的批斗会，爷爷会被拉上台吗？我去年见过李地主被批斗，他们让李地主低着头，还往他身上扔石头、吐唾沫……”
黄云秀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眼圈瞬间就红了。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又黄又稀，是长期没吃饱饭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发哑：“不会的，你爷爷没做错事，他们不会为难爷爷的。”
这话她说得没底气，连自己都不信。昨天她去河边洗衣裳，路过的村民要么绕着她走，要么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眼神里带着躲避和嫌弃。连平时跟她交好的李大婶，看见她过来，都赶紧端着洗衣盆走了，连句招呼都没敢打。她知道，自从公公被定为“地主”，关在黑屋里，他们家就成了村里的“异类”，没人敢跟他们亲近。
“娘，我昨天听见鹞子说，今天要陪绑的还有我大舅。”林清华突然开口，他今年才十一岁，却比同龄孩子敏感，昨天他跟鹞子在巷口玩时，听见黄子强在屋里骂吴老栓，说吴老栓要让大舅陪绑。
黄云秀手里的碗猛地晃了一下，碗里的糊糊洒了一些在桌上，她赶紧用袖子去擦，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黄云峰是他们家唯一的指望，当初公公被抓，是黄云峰偷偷给他们送粮食，还帮着打听消息，要是连他也被牵扯进批斗会，往后真的没人能帮他们了。
“快吃饭，别胡思乱想。”黄云秀把洒出来的糊糊刮回碗里，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吃完咱们赶紧上山，别去广场那边。”
可孩子们哪里吃得下，林清亮扒了两口糊糊就放下了碗，他站起身，往院门口挪了挪，眼睛盯着黑屋的方向——爷爷就关在那里，他想知道爷爷怎么样了，想再给爷爷送点吃的，可他又怕，怕被巡逻的民兵发现，要是连他也被抓了，娘和弟弟就更难了。
黄云秀看着儿子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石板上。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里面是昨晚她特意留的两个红薯干，本想找机会给关在黑屋里的公公送过去，现在看来，怕是没机会了。
“娘，我去看看爷爷好不好？就看一眼，我不靠近黑屋。”林清亮回头，眼里满是恳求。
黄云秀心里一软，她知道儿子惦记爷爷，可她更怕出事。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把布兜塞给儿子：“就看一眼，要是看见民兵，赶紧回来，听见没？”
林清亮点点头，攥着布兜，像偷东西似的，踮着脚往巷口走。刚拐过弯，就看见吴老栓带着几个民兵在巷口来回晃，手里拿着鞭子，看见没去广场的村民，就大声骂：“快点！磨磨蹭蹭的想偷懒？小心我扣你们全年的工分！”
林清亮吓得赶紧缩回来，跑回院子里，拉着娘的衣角，小声说：“娘，吴老栓带着民兵在巷口骂人，说不去广场就扣工分。”
黄云秀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这次的批斗会，吴老栓是铁了心要搞大，谁也躲不过。
临近八点，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广场走，大多低着头，没人说话，整个村子都被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吴老栓带着几个民兵，在巷口来回巡逻，看见没去的村民，就上前推搡。路过黄家时，吴老栓特意停下脚步，盯着站在门口的黄母，皮笑肉不笑地说：“黄嫂，该去广场了啊，郑主任要是看见你没到，问起黄哥的事，我可没法替你说话。”
黄母攥着怀里的军功章，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她知道吴老栓是在威胁她，可她不能不去，她得去广场看看，就算见不着男人，也得看看林鹤轩怎么样了，能不能帮上点忙。
“你们在家待着，别出去，把门关上。”黄母摸了摸鹞子的头，又看了眼黄子强，眼神里满是担忧，“强子，你是大哥，照看好弟弟妹妹。”
黄子强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得慌。
黄母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鹞子攥着布兜跟了上来，小脸上满是坚定：“娘，我跟你去，我能给林爷爷递红薯干，我跑得慢，他们不会注意我的。”
黄母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心里一酸，没说话，只是放慢了脚步，默许了他跟着。
另一边，黄云秀带着林清亮和林清华往山上走，山路不好走，全是石头，林清华走得慢，时不时会摔一跤，膝盖上的裤子早就磨破了，露出里面红肿的皮肤。黄云秀心疼，想背着儿子走，可她自己也饿得没力气，只能牵着儿子的手，慢慢往上挪。
路过广场附近时，突然传来一阵“打倒地主林鹤轩”的喊声，声音又大又整齐，吓得林清华一下子就哭了。林清亮猛地回头，往广场的方向看——他看见广场中央搭了个高台，高台上挂着一条红布标语，上面写着“批斗反动地主林鹤轩”，红布在风里飘着，红得刺眼。
“爷爷！”林清亮突然喊了一声，挣脱娘的手，往山下冲，“我要找爷爷！我不能让他们欺负爷爷！”
“清亮！”黄云秀赶紧去追，可她刚跑两步，就被风吹来的另一句喊声钉在原地——那是吴老栓的声音，透过高音喇叭传过来，又尖又利：“把反动地主林鹤轩带上来！”
黄云秀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她扶着旁边的树干，才没倒下去。林清华哭得更厉害了，抱着娘的腿喊：“娘，我怕，我想爷爷……”
山上的野菜稀稀拉拉的，大多还是枯黄的，黄云秀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铲子，却半天没挖一下。她的眼睛盯着山下，心里全是林鹤轩被押上台的样子，不知道公公会不会被打，会不会被扔石头。
林清华拽着她的衣角，小声问：“娘，清亮哥会没事吧？他会不会被民兵抓了？”
黄云秀回过神，摸了摸儿子的头，强忍着眼泪：“不会的，你哥机灵，他会回来的。”
可话虽这么说，她的心却一直悬着，广场上的喊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根线，紧紧勒着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而广场上，早已挤满了人，村民们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吴老栓站在高台上，拿着铁皮喇叭喊个不停。他指挥着两个民兵往黑屋的方向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快点！别磨蹭！郑主任还等着看呢！”
黄母带着鹞子站在人群后面，她把军功章紧紧揣在怀里，手心里全是汗。突然，她感觉衣角被扯了扯，是鹞子，他指着广场边的角落，小声说：“娘，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爹？”
黄母顺着鹞子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个民兵押着一个男人往角落站，男人低着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褂子的肩膀处有个补丁——那是她去年给男人补的！
“云峰？”黄母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她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村民拉住了。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咋从乡上回来了？他们不是说……说他还在乡上关着吗？”
被押着的黄云峰似乎听见了妻子的声音，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有几道淡淡的伤痕，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奈。他看见妻子和儿子，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说“别过来，我没事”。
鹞子看见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想喊“爹”，却被黄母捂住了嘴。黄母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要是被吴老栓发现，他们娘俩也会被牵扯进来。她紧紧抱着儿子，看着丈夫被民兵押在角落，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不知道，丈夫这次回来，是好是坏，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能不能熬过这次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