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尘埃尚未落定。
“苍穹”如同一位力竭的远古泰坦，静静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中。它周身原本炽烈奔流的恒星金芒已然黯淡，仅剩下胸口核心炉处微弱而顽固的脉动，证明着那足以撕裂战舰的力量并未完全消亡，只是陷入了深沉的蛰伏。背部那对惊艳绝伦、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光子羽翼——“审判之翼”——早已消散无踪，仿佛只是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幻梦，只在敌人残骸上留下的平滑如镜的熔断切口处，无声诉说着其存在过的恐怖威能。
舰桥内，“血牙号”幸存的船员们，包括林风、莉亚、小托姆，乃至见惯风浪的赤瞳女王，都沉浸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爬上心头，便被“苍穹”展现的禁忌力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控与沉寂所带来的巨大震撼和隐隐恐惧所淹没。
零号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那双异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外部监视器上那台沉默的机甲，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惧，仿佛看到了所属文明古老壁画中描绘的、带来终极毁灭的预兆。她口中无意识地用母语重复着几个破碎的音节，翻译器勉强捕捉并传递出模糊的意思：“……禁忌……不可触碰……大寂灭的回响……”
雷恩的意识仿佛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烈焰与冰原的交界处。神经接驳带来的极致痛苦余波仍在冲击着他的每一个细胞，艾玛那缕跨越空间而来的幽蓝意识锚点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维系着他与自我、与机甲那冰冷钢铁意志的脆弱平衡。他能模糊感知到外界，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全部的精神力都用于对抗体内体外两股狂暴能量的撕扯，以及防止自己在那恒星般灼热的痛苦中彻底融化、消散。
赤瞳女王是第一个从震撼中强行挣脱出来的。她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将众人从失神中惊醒。
“都愣着等死吗？！”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苍穹’哑火了，联邦的杂碎只是暂时被吓退！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或者引来更大的舰队！抓紧时间！打扫战场！所有还能动的人，立刻行动！”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舰桥，落在技术官身上：“立刻评估‘血牙号’损伤，优先确保生命维持系统和最低限度的动力！莉亚，尝试远程检测‘苍穹’状态，重点是能源核心稳定性和驾驶员生命体征！小托姆，去医疗舱，把所有还能用的急救物资集中起来！零号，”她的声音稍微放缓，但依旧强硬，“收起你的恐惧！我们需要你分析刚才记录到的所有能量数据，尤其是那对‘翅膀’的！”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众人心头的茫然与无措，求生的本能被再次激活。残存的星盗和技术人员立刻挣扎着行动起来，舰桥内重新响起嘈杂却带着一丝希望的忙碌声。
“‘苍穹’核心炉输出极不稳定，正在剧烈波动，但似乎维持在了一个临界点之上，没有崩溃迹象。雷恩的生命体征……非常微弱，神经活动异常活跃且混乱，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度危险的拉锯战。艾玛小姐的意识信号……消失了，或者微弱到无法探测。”莉亚快速汇报着，脸色苍白，手指在控制板上飞快跳动，试图建立更稳定的连接。
“废物！”赤瞳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不争气的设备还是这该死的处境，“保持监测！其他人，跟我来！我们需要物资，更需要情报！”
她亲自点了几名伤势较轻、还算可靠的星盗，包括两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一名前联邦战地医生（在之前的清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组成一支临时的打捞小队。林风挣扎着想跟上，却被赤瞳用眼神严厉制止。
“你给我老实待着！”她的目光扫过林风那布满裂纹、依旧残留着不祥能量微光的晶体左手，“你这只手惹的麻烦够多了！在没弄清楚它和那台铁棺材到底怎么回事之前，离危险远点！”
林风张了张嘴，最终无力地靠回墙壁。身体的虚弱和左臂传来的阵阵撕裂般痛楚让他无法反驳。他知道赤瞳是对的，自己现在更像一个不可控的危险源。
赤瞳带着小队，乘坐唯一还能勉强运作的小型交通艇，小心翼翼地驶出几乎瘫痪的“血牙号”，滑入这片由金属残骸、冻结的血冰和破碎装甲构成的死亡坟场。
联邦“屠戮者”级巡洋舰和“毒针”级拦截舰的巨大残骸无声地漂浮着，一些部分还在偶尔迸射出短路的电火花，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神经抽搐。爆炸产生的碎片云弥漫四周，撞击在交通艇的护盾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光束武器灼烧后的焦糊味和能量过载的臭氧味，混合着真空本身冰冷的死寂，令人窒息。
他们首先靠近那艘被“苍穹”一拳洞穿殉爆的“屠戮者”级。巨大的创口边缘金属熔化后又凝固，形成狰狞扭曲的疤痕。内部结构暴露无疑，可以看到烧焦的线路、破碎的管道和凝固的、难以辨认原状的有机物残留。几乎不可能有幸存者。
另一艘被光翼拦腰斩断的“屠戮者”情况稍好，断口平滑得可怕，仿佛被神只的利刃精准切开。后半部分已经不知飘向何处，前半部分也死寂一片。搜寻一番，只找到几具因瞬间失压而死亡、表情凝固在惊骇瞬间的尸体，以及一些标准补给，聊胜于无。
希望变得渺茫。赤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去那边看看！”她指向远处一块较大的、似乎属于一艘“毒针”级拦截舰引擎舱室的残骸。这块残骸相对完整，或许能有些收获。
交通艇小心地靠近。这块残骸内部结构复杂，通道扭曲，破损的舱门如同怪物的利齿。星盗们端着粗劣的能量枪和切割工具，警惕地在前方开路。
突然，前联邦战地医生，一个名叫“老疤”的沉默男人，猛地举起手示意停下。他侧耳倾听，手指指向一个半塌的应急避难舱。
“有声音……微弱的生命信号仪嘀鸣……”他压低声音道。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围拢过去。两名星盗用力撬开变形的舱门。
里面一片黑暗，只有一盏应急红灯忽明忽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机油混合的味道。角落里，一个穿着联邦中级军官制服（导航官标识）的男人蜷缩在那里，身下是一滩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液。他的腹部被一根断裂的金属支架刺穿，伤势极重，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一台便携式生命维持仪被丢弃在旁边，屏幕上的曲线已经微弱到近乎直线，发出间隔极长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的嘀嘀声。
“还活着！但快不行了！”老疤快速检查后得出结论，“重度内出血，多器官衰竭，低温症……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赤瞳蹲下身，冰冷的赤色眼眸审视着这名垂死的军官。他的军衔不高，但导航官职位有可能接触到的航线信息、舰队调动日志或许有价值。
“搜身，检查所有可能的信息存储设备。”赤瞳命令道。
一名星盗上前，快速而专业地检查了军官的口袋、随身电脑、身份识别牌。除了一些个人物品和标准配给，一无所获。
赤瞳皱起眉，难道白忙一场？
就在这时，老疤在进行最后的、近乎象征性的医疗扫描时，便携扫描仪突然发出了一声异常的轻响。他愣了一下，调整了几个参数，再次扫描军官的腹部。
“女王……有点不对劲。”老疤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他的生命体征衰竭模式……和这种贯穿伤不完全吻合。胃部区域……有一个异常的高密度物体，形状规则，不像自然形成的血块或组织坏死……而且，扫描显示胃壁有近期手术缝合的痕迹，非常粗糙，像是战场紧急处理。”
“胃里有东西？”赤瞳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闪过一丝精光。一种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寻常。
垂死的军官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神涣散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没时间犹豫了。
“取出来！”赤瞳的声音冷酷决绝。
老疤没有丝毫迟疑。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丝可能的情报都比一个注定死亡的敌人生存权重要得多。他拿出随身医疗包里的手术刀和扩张器，在另一名星盗的协助下，就在这阴暗冰冷的残骸避难舱里，进行了一场简陋到极致却又至关重要的“手术”。
没有麻醉，没有无菌环境，只有冰冷的器械切入肉体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军官最后几下无意识的抽搐。很快，老疤用镊子从一个被胃酸腐蚀得有些发黑的、由特殊生物相容性金属制成的微型胶囊里，夹出了一枚比指甲盖还小、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晶片。
晶片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可见接口，只有一些极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能量纹路。
几乎在晶片被取出的瞬间，那名军官身体猛地一僵，最后一点生命气息彻底消散，瞳孔彻底放大，凝固着某种难以解读的、混合痛苦与解脱的诡异神情。
赤瞳接过那枚还沾着些许生物粘液的晶片，入手冰凉。她拿出一个便携式多功能分析仪（从联邦残骸中找到的战利品），尝试读取。
“加密等级……极高。不是标准军用格式。”技术星盗看了一眼屏幕上一闪而过的错误代码和乱码，摇了摇头，“自带某种生物识别和异常能量波动验证锁，暴力破解很可能触发自毁。”
“带回船上，让零号和莉亚想办法！”赤瞳当机立断，将晶片小心放入一个隔离样本袋，“把这里所有觉得有用的东西，包括他的身份牌和个人电脑，全部带走！快！”
他们迅速撤离了这块死亡残骸，返回了摇摇欲坠的“血牙号”。
一回到舰桥，赤瞳立刻将晶片和发现过程告诉了莉亚和刚刚被强行从恐惧中拉回来的零号。
零号听到晶片可能带有能量锁时，异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兴趣，暂时压过了恐惧。莉亚则立刻着手，利用舰上最精密的（也是目前仅存的）分析设备，连接上零号独特的精神感知和数据处理能力，开始尝试破解这枚神秘的晶片。
过程异常艰难。晶片的加密方式迥异于当前已知的任何文明体系，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逻辑感，并且对错误的容忍度极低。几次尝试都险些触发内部能量逆流，导致晶片过热熔毁。
“不行，常规方法完全无效。它的验证机制……更像是一种‘意念锁’或者‘情感密钥’……”莉亚额头渗出汗珠， frustration evident.
零号闭上眼睛，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连接分析仪的数据线，试图用她独特的感知去“倾听”晶片内部的能量流动模式。突然，她猛地睁开眼。
“等等……这种波动模式……我好像在那艘方舟的底层数据库碎片里感受到过类似的……一种……极度偏执、充满掌控欲的冰冷意志残留……”零号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尝试接入克劳德的那枚芯片！用那枚芯片残留的识别信号作为‘钥匙’引信！快！”
莉亚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将之前从叛徒班森那里获得的、属于克劳德的那枚染血芯片接入分析仪旁路。
当克劳德芯片的微弱信号被引导至晶片附近时，奇迹发生了。幽蓝色的晶片突然轻微震动起来，表面的能量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发出一种低沉、仿佛来自深渊的共鸣嗡鸣。
“识别信号匹配……部分……绕过主逻辑锁了！”莉亚惊喜地叫道。
屏幕上疯狂滚动的乱码和错误提示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经过多重压缩和伪装的数据流开始被缓慢解码、读取。
没有预想中的军事部署图或舰队密码。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段标注着【项目：人类补完计划 - 阶段七 - 进度日志 - 加密等级：Ω】的私人记录片段。记录者的身份标识经过模糊处理，但那种冰冷、狂热、视万物为实验材料的语调，让所有人瞬间就确认了——这是克劳德博士的声音，或者说，是他思维的直接转录。
日志的内容，如同严冬中最刺骨的冰锥，一字一句，凿刻在每一个聆听者的灵魂之上：
“……样本G-77融合实验再次失败。低等生物的遗传结构根本无法承受‘源初代码’的写入，哪怕是万分之一浓度的稀释液。崩溃，畸变，劣化……真是令人作呕的浪费。议会那些蠢货还在鼓吹‘渐进改良’，真是愚不可及！纯净性不容妥协！必须加快‘筛选’进程……”
“……‘净化协议’必须提前启动。现有的种群基数中，合格品比例低于0.0003%。情感、道德、个体差异性……这些都是需要被剔除的冗余代码和系统错误。唯有绝对的理性、统一的意志、对进化指令的绝对服从，才是通往‘完美形态’的基石……”
“……意外收获。观测点‘墓碑一号’传回的数据波动……那个独特的能量签名……竟然与‘源初代码’产生了意料之外的高共鸣性？疑似‘计划外变量’出现。初步分析其载体（暂编号Ep-001）的生物结构虽原始，却展现出惊人的‘容器’适性。有趣……或许，‘补完’的最终容器，并非我们最初设计的‘空白素体’，而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混沌聚合体’？需要进一步观察、捕获、解析……如果证实，现有所有‘合格品’都将成为可废弃的燃料……”
“……时间不多了。‘守望者’的视线已经开始投向这片荒芜的星域。必须在最终‘收割’之前，完成‘补完’，带领新种族跃升维度，脱离这永恒的食物链循环……或者，成为新的‘收割者’……”
记录的片段到此戛然而止，似乎后面部分被更高级的加密或者自行损毁了。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仿佛凝结着来自深渊的寒意。
这枚从死者胃中取出的晶片，它所揭露的并非一场简单的权力阴谋或技术狂想，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以亿万万生灵为实验材料和无意义数字的、冰冷到令人灵魂冻结的灭世计划！
“人类补完计划”……这个名字听起来崇高，内核却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强制升维、种族改造、剔除情感与个体、将不合格者视为“燃料”和“可废弃品”……克劳德，他根本不是什么追求进化的科学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妄图扮演造物主的疯子！恶魔！
而林风，他的左手，他这个人，竟然被这个恶魔标注为“计划外变量”、“最优的容器”？一股寒意顺着林风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左臂的裂纹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种邪恶的注视，隐隐作痛。
之前所有的战斗、牺牲、挣扎，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赋予了更加沉重和黑暗的意义。他们不仅仅是在对抗一个强大的联邦或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他们是在对抗一个旨在从根本上抹杀“人性”、将整个种族拖入未知恐怖未来的终极阴谋！
赤瞳死死攥着那枚已经恢复平静的幽蓝晶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脸上惯有的狂傲和野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杀意所取代。班森的背叛，克劳德的渗透，与这宏大的、非人的邪恶计划相比，似乎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注脚。
“克劳德……”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充满了必杀的决心。
莉亚脸色惨白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颤抖。作为一位研究者，她更能理解那些冰冷术语背后所代表的、践踏一切伦理的恐怖技术力量。
零号则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喃喃自语：“……原来……‘大寂灭’……是这样开始的……清洗……筛选……” 她的文明似乎也曾经历过或恐惧着类似的事情。
就连漂浮在外、意识挣扎的雷恩，仿佛也通过那缕与艾玛残存的精神联系，隐约感受到了舰桥内弥漫的绝望与愤怒，机甲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短暂的死寂之后，赤瞳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眸中燃烧着灼人的火焰，那是对强大敌人的极致愤怒，也是对生存的极致渴望。
“分析所有数据！每一个字符，每一个能量波动频率！”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疯子的更多细节！他的实验室可能在哪里？他的‘合格品’军队规模如何？‘净化协议’的具体启动方式和范围！”
她目光扫过林风、莉亚、零号，以及所有还能思考的人。
“这份情报……是代价惨重的礼物，也是指向最终敌人的唯一路标。”她的声音冰冷而坚定，“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后，找到他，阻止他，或者……彻底毁灭他和他那该死的‘完美新世界’！”
生存的压力和揭露真相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化作了更加坚定、却也更加黑暗的前行动力。他们刚刚从一场惨烈的战斗中幸存，却发现自己已然踏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绝望的棋局，而对手，是一个视众生为蝼蚁、意图重塑文明的冰冷神明。
星辰大海的彼端，阴谋的阴影如同超新星爆发前的暗星云，无声无息地急剧膨胀，吞噬着一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