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朱慈烺的决断
北京城的深秋，武英殿西暖阁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凝重的、几乎能摸得着的压抑气氛。朱慈烺盯着那张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大舆图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动都没怎么动，只有手指在山西与河南交界的那片地方反复摩挲，力道大得仿佛要透过厚厚的牛皮纸，直接戳穿某个远在西南的老狐狸的伪装。
“陛下，” 苏澜雪捧着刚收到的密报，脚步放得极轻，声音也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吴三桂的使者钱邦芑，又在驿馆闹着要见驾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说是带来了平西王亲笔写的《请罪表》，言辞恳切，请求陛下念在其往昔微功，准许他戴罪立功，率领麾下将士出川，协助朝廷剿灭张献忠的残部，以表忠心。”
她话音刚落，旁边站着的王刚就像是被点着的炮仗，当场就炸了。“放他娘的狗臭屁！” 这位老将军嗓门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往下掉，“这老小子！分明是听说咱们前些日子在山西剿灭一股顽匪时，不小心折损了千把人，就觉得有机可乘，想来个趁火打劫！” 他越说越气，一把扯开浆洗得硬挺的官服衣领，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刀疤，手指着它，眼睛瞪得溜圆，“陛下！您看看这个！当年在襄阳城下，这龟孙子就是用差不多的招数，假意投诚，骗开了城门！老子这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的话要能信，老子王刚两个字倒过来写！”
一直沉默站在舆图旁的李定国，这时默默拿起一面代表敌情未明的小黑旗，稳稳地插在了潼关的位置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寒意：“陛下，刚到的八百里加急。吴部精锐昨夜伪装成流寇，偷袭了我们从河南往陕西转运的粮队，抢走了足够前线将士食用三个月的军粮。” 他的指尖顺着舆图上蜿蜒的秦岭一线缓缓划过，最终停在武关，“其前锋部队，现已实际占据了武关天险，却对外放出风声，说是在帮朝廷清剿盘踞附近的土匪，替陛下分忧。”
“好！好一个忠臣良将！好一个替朕分忧！” 朱慈洺突然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带着刺骨的冰碴子。他猛地抓过御案上那方沉重的鎏金螭龙镇纸，“哐”地一声狠狠砸在舆图上吴三桂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上好的檀木桌面承受不住这股巨力，顿时裂开数道蛛网般的细纹，震得旁边的茶盏叮当乱响。他看也不看，一把扯过苏澜雪方才呈上的那份所谓《请罪表》，三两下就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如同送葬的纸钱，飘落在地图标注着汉中盆地的肥沃土地上。
“传旨！” 年轻的皇帝眼底烧着压抑不住的暗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内务府即刻备办，给那位吴使者钱邦芑，送二十车上好的杭绸苏锦、蜀锦湘绣过去！就说是朕赏他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赏他提前预备寿衣的！再给朕原话告诉那老狐狸——” 他抄起御笔，饱蘸朱砂，在地图上从北京直指四川的方向，画出一道血淋淋的箭头，“想要表忠心？可以！朕给他这个机会！先把不声不响吞下去的武关给朕原样吐出来！再把他那个宝贝疙瘩似的独生子，立刻送到北京来，给朕当个御前侍卫！朕保他前程似锦！”
苏澜雪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急声道：“陛下三思！如此回复，恐怕……恐怕会彻底激怒吴三桂，万一他狗急跳墙，西南局势将不可收拾啊！”
“恐怕什么？怕他狗急跳墙？” 朱慈烺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苏澜雪，又迅速转向李定国和王刚。他一把抓起帅案上代表调兵权的三支鎏金令箭，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澜雪手里，“枢密院即刻拟旨用印，八百里加急发出！命神机营火器部队即日拔营，移驻洛阳，随时策应西路！三千营精锐骑兵，给朕卡死潼关通往中原的所有要道，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放行！王刚！” 他突然上前一步，几乎是指着老将军的鼻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亲自带你的老部下，去把吴三桂安插在终南山里，那些偷偷摸摸贩运私盐、给他敛财的窝点，全给朕端了！记住，要大张旗鼓地去端！给朕敲着锣，打着鼓，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朝廷派的兵，端了他平西王的摇钱树！”
“臣，遵旨！” 王刚憋着一口气，此刻终于得到释放，轰然应诺，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嗜血的兴奋。
当夜子时，北京城已陷入沉睡，唯有兵部急递铺门前，灯火通明，马蹄声如同骤雨般响起，踏碎了京城的寂静。背上插着三根羽毛，代表着最高紧急等级的八百里加急信使，高举着绘有烈焰纹的特殊军牌，旋风般冲过已然宵禁的永定门。他们身后的包袱里，装着盖有皇帝朱红私印的泥封密令，上面的指令简单而冷酷：所有调防与军事部署，必须在天亮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大地之前，送抵各镇总兵、巡抚的案头，延误者，军法从事！
而武英殿西暖阁内的烛火，就这样彻夜未熄。朱慈烺仿佛不知疲倦，提着那支朱砂笔，在地图上又圈又点，最终在进入四川的七处关键关隘上，画上了七个鲜红的圆圈，如同七道冰冷的绞索，缓缓套向那头盘踞在西南的巨兽脖颈。
十日后，终南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突兀地升起了三股笔直的狼烟，在黑沉的天幕下格外显眼。王刚率领的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踹翻了吴家经营多年的几处最大盐仓，白花花的官盐（被吴三桂私自截留贩运的）淌了一地。行动中，王刚故意网开一面，放跑了几个连滚带爬、面无人色的管事。很快，各种流言就伴随着私盐那咸涩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四川盆地，传遍了大小衙门和酒肆茶馆——朝廷的铡刀，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已经明晃晃地架在他平西王的脖子上了！
冬至这天，北京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吴三桂的使者钱邦芑，来时意气风发，走时却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他那不算起眼的马车后面，却极不协调地跟着长达里许、整整二十辆满载着各色名贵丝绸的货车。更刺眼的是，每一匹绸缎外面，都被人用明黄色的皇家专用缎带，精心扎成了一个寓意“吉祥”的如意结。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无声的羞辱和催命符！
京城的老百姓最爱看热闹，尤其是这种涉及达官贵人的戏码。官道两旁挤满了揣着袖子、嗑着瓜子的男女老少，对着车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群里有个机灵的说书先生，当场就拍着大腿编出了顺口溜，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平西王，千里送寿衣，表‘忠心’；昭武帝，笑纳捆妖绳，显天威！” 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而此刻，武英殿那幅巨大的舆图上，代表吴三桂军势力的灰色小旗，正被象征朝廷力量的朱红旗帜从北、东两个方向缓缓挤压、合围。朱慈烺正用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秋梨，晶莹的汁水滴答滴答，恰好落在地图上的汉中位置，晕开一小片湿痕。
“传宴！” 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朕今晚要在武英殿设宴，款待诸位将军。” 他“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清脆冰凉的果肉，细细咀嚼着，眸子里闪烁的光芒，比手中那柄银刀的锋刃，还要冷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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