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靠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整个人像被抽了力气。他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缝里的小石子。刚才渡河时绷紧的神经总算松了一点，可身体比脑子更诚实，累得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
不远处，沈令仪正蹲在地上给小满系鞋带。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口，她拿布条缠了几圈，又仔细打了个结。小满仰头看她：“姐姐，你还疼吗？”
沈令仪摇头：“不疼。”
其实她的手还在抖。之前划藤留记号时割破的口子没包扎，血干了又裂，走路时袖口蹭到伤口，火辣辣的。但她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小满的肩：“去那边躺着，盖好毯子。”
人群已经安静下来。有人靠着树睡了，有人小声咳嗽两下就赶紧捂住嘴。篝火堆烧得不高，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跳起来又落回去。
齐云深站起身，腿有点发麻。他慢慢往河边走，脚步轻，像是怕吵醒什么。走到一半，看见沈令仪坐在岸边那块平石上，背影挺直，望着河面。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两人中间隔了半尺距离，谁也没说话。
河水流得稳，声音不大，但一直响。风吹过来带着湿气，吹得人脸上凉。过了好一会儿，齐云深伸手，慢慢覆在她手上。
她的手很冷。
沈令仪身子一僵，没动。她没看齐云深，也没抽手。
“你总这样。”齐云深开口，声音哑，“自己扛着，不说疼，也不叫累。刚才那一刀要是偏一点，我现在坐在这儿等的就是别人告诉我你没了。”
沈令仪低头看两人交叠的手：“我不是没事吗。”
“是，你每次都能活下来。”他转头看她，“可我不想你每次都靠‘刚好’活着。”
她睫毛颤了一下。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灶台边煮粥，哼着歌，像普通妇人一样。”齐云深说，“后来我知道你在撒谎，接近我是为了躲风头。可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怎么能在逃命的时候还把饭做得这么香。”
沈令仪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你烧空油纸包，我猜你在藏身份。你半夜摸铜牌，我知道你在忍。你不让我碰你的过去，是因为你觉得危险会跟着你来。”齐云深握紧她的手，“可你现在在哪，我的命就在哪。你说走，我就走；你说停，我就停。我不问你是谁，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
沈令仪终于转头看他。
火光映在她眼里，有点亮。
“你知道跟着我会怎么样吗？”她声音轻，“不是今天过河这么简单。是明天可能被人认出，后天被人围堵，大后天连累你想护的人。你读过那么多书，本该当官做老爷，安稳一辈子。”
“可我没选那条路。”他说，“我饿晕在街上是你把我扶回去的。你给我喝米汤，修我的袖子，夜里悄悄换掉我湿透的鞋袜。你做的这些事，比所有圣贤书都真。”
她眼眶红了。
“我不怕苦。”齐云深说，“我只怕有一天回头，发现你不见了，而我连追的资格都没有。”
沈令仪低下头，一滴泪砸在他手背上，烫了一下。
她没擦眼泪，只是慢慢靠了过来。
肩膀碰到他的那一刻，齐云深伸手搂住了她。
没有抱太紧，也不敢太用力，就像怕惊走一只停在掌心的鸟。她把脸埋进他肩窝，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一直不敢信。”她低声说，“信有人能接住我的全部，包括那些我不想记得的事。”
“那你现在信了吗？”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最后一包干粮，撕开纸角，递到他嘴边。
齐云深咬了一口。
是粗麦饼，有点硬，嚼着有点涩。
他咽下去，笑了：“还挺香。”
沈令仪也笑了，眼角还有泪。
他们就这样坐着，谁也没再说话。火堆渐渐矮了，风把灰烬卷起来，飘向河面。远处有虫鸣，近处是彼此的呼吸声。
小满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
齐云深低头看沈令仪，她闭着眼，眉头松开了，像是很久没这么安心过。
“你说我们以后能有个家吗？”他忽然问。
“有。”她说，“只要你愿意停，我就敢建。”
“那我说停了。”
她点点头，往他怀里又靠了靠。
夜很深了。
河对面一片黑，没人过来。
他们的脚边，泥地上还留着白天渡河时拖木筏压出的印子，已经被晚露打湿，看不出痕迹。
齐云深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全是伤，泡也破了，沾着泥和血。
可他握着她的手，很稳。
他想起早上出发前，她默默给他披上斗篷的样子。那时天还没亮，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把领口拉高，挡住他脖子上的风。
现在她的头发蹭在他下巴上，有点扎，但很真实。
“你会做饭吗？”她突然问。
“不会。”
“那以后我做。”
“行。”
“下雨天我要煮姜汤。”
“你煮，我喝。”
“冬天要生炉子。”
“我劈柴。”
“小满要上学堂。”
“我去求先生收她。”
“我要睡懒觉。”
“我早起看着火。”
她笑了下，没再说话。
齐云深看着河面，月亮倒影碎成一片片，又被水冲散。
他忽然觉得，这一路逃命，也不是全坏。
至少他知道了，有些人不是遇见了才想守，而是明明可以跑，却偏偏想留下。
他低头亲了下她的发顶。
动作很轻，像怕吵醒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沈令仪没动，只是把两只手都放进他掌心，让他捂着。
火堆彻底灭了。
只剩一点红光在灰里闪。
远处林子里，一只乌鸦扑棱飞起，翅膀拍碎夜色。
齐云深立刻抬头。
沈令仪也醒了似的，猛地坐直。
两人同时看向对岸。
树影晃了一下。
齐云深没松手，反而把沈令仪往身后拉了半步。
他盯着那片林子，手按在腰间量天尺上。
风停了。
河面静得像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