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县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铁匠铺。不分昼夜,“当当”的敲击声和“轰隆隆”的引擎咆哮声,几乎要把县城的城墙震塌。独立团装甲兵教导队,这个名字听起来威风的机构,实际上更像是个疯人院。
沈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只能用一根小木棍敲着黑板,对着底下几十个东倒西歪、眼皮打架的兵嘶吼。他这位黄埔出身的高材生,几天之内就把自己十几年的军校教育和涵养,全丢进了太行山的沟里。
“看!看这里!这叫‘交叉掩护’!一号车前进,二号车提供火力压制!不是让你们两辆车并排着冲,去赶集吗!”沈泉指着训练场上两辆差点亲到一起的九七式,气得浑身发抖。
驾驶室里,一个战士委屈地探出头:“参谋长,俺寻思着,并排走,火力猛……”
“你寻思个屁!”沈泉破天荒地爆了粗口,“你那叫给鬼子的炮兵当活靶子!再有下次,你给老子去伙房寻思怎么把猪食做得好吃点!”
另一边,佐藤教官的日子更不好过。他被李云龙“任命”为副队长,配了两个警卫员,美其名曰“保护”,实际上就是看管。他抱着一本自己连夜绘制的、图文并茂的维修手册,追在一群“破坏分子”屁股后面,发出凄厉的惨叫。
“八嘎!住手!那个螺丝要用三号扳手!用扭矩!不是用你吃奶的力气!”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战士用管钳,硬生生把一个精密的螺栓拧滑了丝。
“我的心脏……我的德国轴承……”佐藤扑到一辆被拆开的坦克前,看到一个战士正拿着一个光洁的轴承在地上当陀螺玩,他两眼一黑,差点当场去世。他一把抢过轴承,像护着亲儿子一样抱在怀里,用生硬的中文哭喊:“这是艺术!是生命!不是你们的玩具!”
魏大勇算是这群野牛里最有灵性的一个。他正开着一辆九七式,练习沈泉教的“蛇形机动”。坦克在他手里,不再是横冲直撞的铁牛,多了一丝灵巧。他猛地一个急转,紧接着一个短停,炮塔迅速转向,模拟开火。动作虽然生涩,但已经有了那么点意思。
“好!”站在高处的李云龙,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好什么好!”赵刚黑着脸走过来,把一份报告拍在他手上,“你看看!这是今天的消耗!柴油,一百二十桶!炮弹,三十发!全是训练打掉的!还有,二十三个兵累倒了,直接从驾驶室里抬出来的!老李,你这是在练兵,还是在杀人?鬼子还没来,咱们的家底先让你败光了!”
李云龙拿起报告扫了一眼,满不在乎地揣进兜里:“老赵,账不是这么算的。现在多烧一桶油,上了战场,就可能少死一个弟兄。这油,是鬼子的。这兵,是咱们自己的。你说哪个金贵?”
他指着训练场上那些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越来越亮的兵:“你看他们,三天前,他们连铁王八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现在,他们敢开着这玩意儿上蹿下跳了。这,就是老子要的!垮了,也得给老子站着垮!现在多流汗,到时候就少流血!”
赵刚看着李云龙那张写满疯狂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头拉不住的犟驴,已经把整个独立团,都绑在了他的战车上。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去安排后勤,让伙房多杀两头猪,给战士们补补。
夜深了。铁匠铺终于安静了片刻。战士们东倒西歪,靠着冰冷的坦克装甲就睡着了,梦里仿佛还在踩着离合。
李云龙却毫无睡意。他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那张从“亲爹”那儿得来的棉纸,被他摊在地图上,用两个弹壳压着。
“猛虎中队……诺门罕老兵……”他用手指点着这几个字,嘴里叼着那根没点燃的雪茄,反复咀嚼。“侧后装甲……无线电频率……”
他闭上眼,脑子里不是坦克,不是飞机,而是一群在雪地里跟苏联人死磕的鬼子老兵。这些人,见过真正的钢铁洪流,打过真正的硬仗。跟他们比,自己手下这帮速成班的徒弟,就是一群娃娃兵。
硬碰硬,是找死。
“孔二愣子!”他突然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孔捷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老李,又咋了?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活?打不赢这一仗,咱俩都得去见阎王!”李云-龙把他拽到地图前,指着河源县城东边的一处地形。“你看这儿,叫‘一线天’。两山夹一沟,只有一条路能过。像不像个大口袋?”
孔捷凑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是像。咋了,你想在这儿打伏击?”他随即又摇了摇头,“不行。鬼子的飞机一来,这地方连个躲的地儿都没有,咱们的坦克全得成铁棺材。”
“谁说要把坦克摆在明面上了?”李云龙咧开嘴,那笑容让孔捷心里直发毛。“老虎厉害,可老虎的眼睛,不是长在天上的。飞机能看见路上的东西,可它看不见山里的东西。”
他拿起铅笔,在“一线天”两侧的山上,画了十几个叉。“你,带上你的人,还有咱们所有的迫击炮、缴获的山炮,都给老子藏到这些地方去!把炮弹都给老子搬上去!我不要你打鬼子的兵,我只要你给我照着一个地方,死命地轰!”
他又指着“一线天”的出口:“张大彪,带上他的一营,给老子在这儿挖坑!能挖多深挖多深,把咱们缴获的黄色炸药包,都给老子埋进去!”
孔捷听得目瞪口呆:“老李,你这是……你到底想干嘛?你的坦克呢?”
“我的坦克?”李云龙笑了,“我的坦克,当然是去请君入瓮的。”
第三天,黄昏。
独立团所有的兵,都集合在了县政府大院里。三天三夜没合眼,每个人都像从泥里捞出来的,但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农民的温顺,而是一种被淬炼过的,狼一样的凶光。
十几辆九七式和二十辆豆丁坦克,整整齐齐地排成队列。车身上,还带着训练时撞出的凹痕和刮擦,但每一辆都被擦拭得锃亮。
李云龙站在一辆九七式的炮塔上,手里没拿稿子,就这么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
“弟兄们!”他吼了一嗓子,整个广场瞬间鸦雀无声。
“三天!老子给了你们三天!你们一个个,从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的泥腿子,变成了能让铁王八撒欢的汉子!累不累?”
“不累!”吼声震天。
“好!”李云龙把手一挥,“现在,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城外头,来了一群鬼子,号称是王牌,叫什么‘猛虎’中队!听着挺吓人!”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老虎厉害不厉害?厉害!可再厉害的老虎,进了咱们的地盘,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也得给老子卧着!”
他指着身下的坦克,又指着战士们手里的枪。
“咱们的坦克,就是夹断它腿的铁钳!咱们的炮,就是敲碎它牙的锤子!咱们的步兵,就是捅进它心窝子的尖刀!”
“这一仗,咱们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要让筱冢义男那个老鬼子看看,咱们独立团的这块铁,到底有多硬!”
他拔出腰间的指挥刀,刀尖直指东方。
“都给老子听好了!目标,城东‘一线天’!出发!”
“吼!”
钢铁的洪流,带着震天的怒吼,在沉沉的暮色中,驶出了河源县城。一场屠夫与铁匠的对决,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