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后山的风裹着碎石子，刮得西乡隆二的战袍猎猎作响。
十万大军如黑色潮水般漫过山脚，将盘踞山顶的小石城团团围住。
那城依山而凿，青灰色石墙嵌在陡崖间，像从山骨里长出来的壁垒，却偏偏敞开了城门，连半面军旗都没飘。
“将军！城内空无甲士，只有挎着竹篮的百姓在城中走动！”
前锋斥候翻身下马，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西乡听得斥候回话，眼神骤然一厉，右手猛地按向腰间，“唰”的一声，长刀出鞘，雪亮的刀刃映着山顶残阳，竟晃得周遭士兵眯起了眼。
他将刀扛在肩上，忽然仰头大笑，那笑声像惊雷般滚过山坡，震得身边士兵手里的枪杆都嗡嗡发颤：“佐藤这缩头鼠辈！见我十万铁蹄踏到山脚，竟吓得连城门都不敢关，连守军都藏了！”
他用刀背指着敞开的小石城门，语气里满是狂傲：“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我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这小石城！
这里，就是我西乡军的庆功台！”
后勤总管松田早已躬着身子候在一旁，此刻忙不迭上前，脑袋几乎垂到胸口：“将军英明！
属下这就去张罗宴席，定要让弟兄们痛饮一场，好好庆贺这大胜！”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扎进队伍。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营地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酒坛的木塞被“嘭”地撬开，醇厚的酒香混着热气散开，琥珀色的米酒顺着陶碗边缘往下淌；
烤得油滋滋的野猪肉用铁签串着，油脂滴在火塘里溅起细小的火星，连城门口值勤的士兵都分到了两大块肉、一碗酒。
艺伎们踩着木屐进了城，朱红的裙摆扫过青石板，手里的团扇一开，便唱起了越后山的小调；
杂技艺人光着膀子站在石台上，通红的火炭塞进嘴里，吐出来时竟变成了一串火星，惹得士兵们拍着大腿叫好。
酒过三巡，猜拳声、笑骂声混着歌舞声填满了整座小石城，没人留意艺伎们袖口闪过的银光，更没人察觉碗里的米酒，悄悄浮起了一层极淡的白雾。
城角的草垛后，一个挎着菜篮的“百姓”忽然按住了腰间，一支裹着布条的传令箭“咻”地钉在他脚边，箭杆上刻着“林石”两字。
他猛地直起身，露出藏在粗布衣下的甲片，转身冲进巷弄：“林石大人！城外信号到了！”
潜伏在城内的林石重政正靠在墙角，指尖把玩着一枚短刀，闻言眼底一厉，抬手将短刀插进刀鞘：“传令下去，所有人束紧腰带，刀出鞘三寸，等城外号角吹响就行动！”
与此同时，城外的密林中，佐藤正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的长剑指着越后山的方向。
士兵们的甲胄都蒙着层黑布，刀刃在树影里泛着冷光。
“弟兄们！”
佐藤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能穿透林间潮湿的雾气，狠狠砸在每个士兵心上：“西乡那厮带着十万兵马，马蹄能踏平半个越后山；
我们呢？满打满算五千人，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够！”
他忽然将腰间长剑“哐当”抽出，剑刃在树影里闪过一道冷光，钉进身前的土坡：“可这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赢！
他西乡靠人多势众耀武扬威，我们就靠这颗脑袋，靠藏在酒里的药，靠城里等着的弟兄，靠他西乡做梦都想不到的法子，把这十万大军，困死在小石城里！”
他抬手拍了拍身边士兵的肩，“酒里的蒙汗药，够他们睡到大天亮的；
城内的弟兄，就等着我们里应外合。
等会儿号角一响，你们就冲上去，长剑砍缺了用短刀，短刀断了用拳头！”
他猛地将长剑举过头顶，剑刃劈开暮色：“我们要让西乡知道，这小石城，不是他的庆功台，是他的葬身地！”
风从山顶吹下来，带着城内的猜拳声，也带着密林中士兵们压抑的呼吸声。
佐藤盯着城内亮起的灯火，指尖在剑柄上慢慢收紧，就等庆功宴结束，等那些醉醺醺的士兵倒在石桌上，等第一声号角划破夜空。
小石城就像块嵌在武藏平原北沿的顽石，蹲在矮丘顶端，青灰色的城墙顺着丘坡起伏，将佐藤领地拦在身后。
这丘坡不算高，却成了平原上唯一的屏障，若此城一破，北面的领地便成了一马平川，西乡的十万铁骑能毫无阻拦地踏遍每一寸土地。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战是佐藤的生死线，只能赢，不能输。
夜色像墨汁般泼满天空时，矮丘下的草丛忽然动了。
十几个黑衣人贴着地面滑行，腰间的短刀没入鞘中，只露出一点冷光——是佐藤军派出的先锋。
他们摸到城门下，指节在石墙上敲了三下，城楼上立刻垂下一根麻绳，一个同样穿着布衣的伏兵顺着绳子滑下来，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城门栓。
“吱呀——”城门轴转动的声音被夜风盖过，城外的伏兵如潮水般涌进来，手里的长刀映着月光，劈向第一个巡逻的卫兵。
那卫兵刚要张嘴呼喊，喉咙就被刀刃划开，鲜血喷在石墙上，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菊。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卫兵倒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尸体被迅速拖到巷弄深处，连靴底蹭过石板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
城主府内，西乡隆二正趴在酒桌上，醉眼朦胧地抓着艺伎的衣袖，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战袍。
那艺伎生得极美，指尖的银镯泛着光，可她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摸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短匕首。
她看着西乡毫无防备的脖颈，眼中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翻，匕首狠狠地刺了进去！
“呃——”西乡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双手胡乱抓挠，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
艺伎抽出匕首，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和服上，她却面不改色，抬手割下西乡的头颅，提在手里走向门口，对着涌进来的伏兵晃了晃：“主将已死！”
伏兵们瞬间红了眼，长刀挥舞着劈向剩下的将领。
甲胄破碎的脆响、骨头断裂的闷响、惨叫声混在一起，原本喧闹的庆功宴，转眼变成了屠宰场。
有将领想拔剑反抗，刚拔出半截，就被三柄长刀同时刺穿胸膛；
还有士兵醉得站不稳，刚睁开眼，就被斧头劈中了脑袋，脑浆混着酒液流了一地，鲜血顺着楼梯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了小溪。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几百个执行完勤务的士兵回来了。
他们刚拐进城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满地的尸体、墙上的血迹、还有伏兵手里滴血的长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酒气。
“敌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士兵们瞬间清醒，纷纷拔出武器冲上去，想要挽回败局。
可他们只有几百人，面对的是数千名蓄势待发的伏兵。
短兵相接的瞬间，就有士兵被刺穿腹部，惨叫着倒下；
有人靠在墙角，背靠背抵抗，却被长刀从侧面劈中肩膀，手臂“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拼杀声、呼喊声、求饶声在城内炸开，可这点反抗很快就被淹没，最后一个士兵倒下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断剑，眼睛圆睁着看向天空。
火，不知何时烧了起来。
先是城主府的帷幔被火星点燃，接着蔓延到旁边的酒坛，“嘭”的一声，酒坛炸开，火焰窜起三丈高，舔舐着石墙和屋檐。
夜色里，火光将整座小石城照得通红，尸横遍地的街道、倒塌的木柱、还在冒烟的酒坛，一片狼藉。
只有十几个西乡军的士兵，趁乱从城墙的破洞里爬了出去，连滚带爬地往南跑，直奔石川的军营。
那十几个逃兵跌跌撞撞冲进帐内，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甲胄上的血污混着泥土蹭在地上。
他们连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扯着嗓子嘶吼：“石川大人！西乡将军……战死了！小石城的弟兄……全没了！”
石川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不等逃兵说完，右手攥成拳，带着满肚子的怒火狠狠砸在案几上。
“嘭”的一声闷响，桌上的陶杯被震得跳起半尺高，又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哗啦”溅得到处都是，褐色的酒液顺着裂缝渗进石板缝里，像一道道深色的血痕。
他盯着北方的夜空，牙齿咬得咯咯响，声音里满是怒火和绝望：“西乡！你这个蠢货！是你坏了我的大事啊！”
军帐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带进股小石城方向的血腥味，雨田坐在主位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地图，那上面标记的“西乡军”箭头，如今已被红墨重重划去。
“全军覆没”四个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直到帐内将领悉数到齐，他才沉声道：“今日议事，只论败因，不谈其他。”
话音刚落，石原完一便猛地站起，甲胄碰撞声打破了沉默。
他指着地图上的小石城：“这一战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西乡轻敌！
我三日前便提醒他，‘城门大开、空无甲士’必有蹊跷，可他倒好，拿着酒坛拍着胸脯说‘佐藤已吓破胆’！”
他忽然攥紧拳头，引用兵法时声音都在发颤：“兵法云‘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他连岗哨都撤了一半，连艺伎的腰间藏没藏刀都不查，不败才是怪事！”
山田紧随其后起身，他先对着雨田拱手，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比石原缓和却更显沉重：“西乡之败，教训不止轻敌这一条。
其一，我们太小看佐藤了，他虽然只有五千人，却懂得‘以诈取胜’，正如兵法所言‘将不在勇而在谋，兵不在多而在精’，西乡空有勇力，却输在了谋算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其二，秦地来的将军与他们训练出的精锐士兵，这次一个都没随队。
那些人里，有能在乱军中辨阵型的，有能夜里听声识埋伏的，少了他们，我们的力量等于折了一半。
其三……”他语气沉了沉，“新兵占了西乡军的三成，很多人连刀都握不稳，训练不是一日之功，可这短板，这次全暴露在了战场上。”
“山田大人这话，倒是把责任推得干净！”
石川突然拍案，茶水溅出杯沿。
他盯着山田，语气里满是讥讽：“你说‘力量折半’，倒像是离了秦地来的人，我们就剿不了匪？
又暗指‘用人不当’，莫非是说我举荐西乡有错？”
他话锋一转，看向帐内其他人：“我看有些人，就是被秦地人的花架子迷了眼，忘了我们自己的兵，也能拿刀砍贼！”
这话像点燃了火药桶，帐内顿时吵了起来。
有将军附和石川，说徐福旧部“过于张扬”；
也有将军反驳，说“秦地兵法确有可取之处”。
争执声、拍案声混在一起，连帐外的风声都被盖过，空气里满是焦躁与不快。
“够了！”雨田突然一拍案几，案上的笔墨都震得跳了跳。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争吵的将领，语气不容置疑：“今日议事，是要找问题，不是要互相指责！”
他抬手按住地图上的小石城，声音冷了几分：“剿匪行动暂时搁置，等我们练好了兵、摸透了敌情，再跟佐藤算这笔账！”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从门帘缝隙里钻进来，吹动案上的竹简，发出细碎的声响。
将领们垂着头，没人再说话，只有石川还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甲胄的边缘。
暮色把海面染成暗金色时，雨田带着几位大臣、卫士踏上了沙滩。
细沙裹着海水漫过靴底，凉意在脚底蔓延，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烦闷。
咸腥的海风卷着浪声扑来，吹得他衣袍下摆猎猎作响，也吹乱了天边的云絮，像被揉皱的棉絮散在暮色里。
几人沉默地走着，只有海浪拍岸的“哗哗”声伴着脚步。
雨田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桅杆在暮色里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忽然想起帐中那些争执不休的将领。
满朝文武，竟找不出几个能扛事的人才，连一场剿匪战都输得如此狼狈。
这念头像根刺深深扎进心里，莫名的悲哀顺着血液漫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不由停下脚步，仰头对着翻涌的云层，忽然开口高歌。
声音起初低沉，带着海风的苍凉，渐渐越唱越响，在海岸线上回荡：“海风起兮云飞扬，威加瀛洲兮回故乡，金戈铁马兮酬壮志，安得贤臣兮治扶桑！”
每一句都裹着愁绪，连身边的大臣都垂了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歌声落时，海风吹得更急了，卷起他鬓边的发丝。
雨田望着脚下被浪打湿的沙滩，忽然真切尝到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滋味。
十万士兵能募，精良铠甲能铸，可能领兵破局、扭转乾坤的贤才，却比海底的珍珠还难寻找。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遥远的海平面，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这样能征惯战的将才，到底要到哪里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