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随即被一阵克制的、充满释然的忙碌打破。医护人员迅速上前,进行基础检查和生命体征确认。顾延舟几乎是冲进了医疗室,脸上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职业性的审慎。
陆寒洲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观察窗后的沈清辞。直到她对他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转身快步从观察室走向医疗室门口,他的视线才微微偏移,落在天花板上,深深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肺部充盈着真实的、略带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身体感知着床垫的柔软和束缚带的压力(刚才为防止他伤到自己而使用),这一切都无比清晰、扎实,与“镜屋”中那种浮于表面的、可被随意篡改的“真实感”截然不同。
门被推开,沈清辞走了进来。她脚步很快,却在病床前放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陆寒洲的眼睛,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人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她记忆中、灵魂中感知到的那个存在完全吻合。
陆寒洲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指因为之前的挣扎和束缚还有些僵硬,但他努力将它摊开,掌心向上。
沈清辞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十指交握,紧紧扣住。
温度传递。力度感知。皮肤纹理的细微摩擦。心跳透过相连的脉搏隐约共鸣。
就是她。就是他。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这样握着,目光交织,无声地确认着彼此的存在,确认着共同跨越了那片恐怖意识荒野后,终于回归的、失而复得的“真实”。
顾延舟在一旁耐心等待了片刻,直到初步检查完成,医护人员低声汇报“生命体征稳定,意识清醒,定向力完整”后,他才轻咳一声,走上前。
“陆先生,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任何残留的不适感?视觉、听觉、或者其他任何感知异常?”顾延舟的声音温和但专业。
陆寒洲这才将目光从沈清辞脸上移开,看向顾延舟。他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冷静,只是深处多了一层历经淬炼后的沉静。“没有异常。很清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那些噪音、幻象、气味……都消失了。就像……拔掉了一根插在脑子里的毒刺。”
“记忆呢?关于‘镜屋’内部的经历,是否连贯清晰?”
陆寒洲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快速回溯。“清晰。从进入,到分离,到各自遭遇的幻象,到最后的核心考验……所有细节都记得。”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尤其是最后的选择。”
顾延舟点了点头,快速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记录着。“这很关键。通常在这种强烈的、涉及感知扭曲的体验后,记忆可能会模糊、碎片化,或者被后续认知修改。你能保持清晰连贯的记忆,说明你的意识核心在过程中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完整性,这可能是你能够突破的关键。”他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当然,沈女士在外部的声音引导和你们之间独特的联结,无疑是至关重要的锚点。”
“他的生理数据有什么发现吗?”沈清辞问,手依然紧紧握着陆寒洲的。
“从你们脱离‘镜屋’核心——根据脑波监测显示的剧烈模式转换时间点——开始,陆先生体内几种与应激和神经兴奋相关的激素水平开始快速回落,脑电波中的异常同步化模式和干扰波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清醒-放松混合波形。目前看来,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损伤或残留的异常生物标记物。”顾延舟推了推眼镜,“但这不代表绝对安全。那种强度的认知干预,可能在大脑神经网络中留下更微妙的‘印迹’或改变连接强度,需要长期的跟踪评估。另外,”他看向沈清辞,“你这边也需要进行全面检查。你虽然没有经历陆先生那样直接的全感官幻觉冲击,但长时间维持高度紧张的分析状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以及可能存在的隐性信息渗透,同样不容忽视。”
“我明白。”沈清辞点头,“稍后我会配合检查。但现在,我们有更紧急的事情。”她看向陆寒洲,“你最后……是怎么确定的?在那么多幻象里。”
陆寒洲回忆着那片意识星海,缓缓说道:“当我意识到,依靠看和听只会越来越迷失时,我放弃了那些通道。我回想起来的,是你掌心真实的温度,是你在我噩梦时哼唱的调子里的那种……独一无二的频率。还有,就是你本身——不是你的外貌、你说的话,而是你思考的方式,你坚持的东西,你在关键时刻会做出的选择,你看向我时眼神里的东西。那些幻象可以模仿你的样子,甚至模仿一些行为模式,但它们模仿不出那种温度的质感、频率的振动,更模仿不出一个完整灵魂的‘重量’和‘轨迹’。当我专注于这些时,那个‘真正的你’,就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清晰。”
沈清辞静静听着,眼眶微热。他描述的,正是超越一切表象的、本质的联结。
“而在那三扇门前,”陆寒洲继续,声音更加低沉,“我其实没有犹豫。我知道你会选择哪一扇。因为如果是你,你绝不会选择遗忘或逃避。你会选择面对,哪怕前路艰险。而我,会和你一起。”
沈清辞用力回握他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很精彩的描述。”顾延舟感叹,“这涉及到意识科学和认知心理学最深奥的领域——自我与他人识别的本质。‘镜魔’的技术无疑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高度,但你们证明了,人类意识中某些基于深度情感体验和共享记忆的联结识别,可能超出了当前纯粹数据模拟和感官欺骗的能力范围。当然,这需要更多研究验证……”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技术团队的负责人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脸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顾博士,夫人,陆先生,”他语速很快,“我们对‘镜屋’设备数据核心的深度物理拆解和残留信号分析有了初步发现。”
“说。”沈清辞立刻进入状态。
“第一,设备内部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自毁机制被触发后残留的物理结构,证实了其‘一次性使用’和防止反向工程的属性。但我们在存储介质的物理底层,恢复出了一些被多次覆盖的加密数据碎片,正在全力破解,可能包含部分程序逻辑或通讯记录。”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在陆先生出现强烈幻觉期间,我们监测到一种极其微弱、频段特殊且不断跳变的定向电磁脉冲信号,来源方向大致在西北偏北,距离无法精确判定,但信号特征与已知的任何民用或常规军用通讯协议都不符。信号在陆先生脑波恢复平稳后约三分钟彻底消失。”
“第三,在分析别墅内外监控时,我们发现在‘镜屋’木箱送达前七十二小时,有一个伪装成市政园林维修车辆的信号中继装置,曾短暂停留在距离别墅一点五公里外的公共绿地。该装置在木箱送达后四小时离开。我们追踪了该车辆的虚假牌照,线索指向一个空壳公司,正在深挖。”
沈清辞眼神锐利如刀:“信号来源方向,能再具体些吗?结合那个中继装置的位置。”
技术负责人调出电子地图,标注了两个点,画出了可能的信号路径扇形区域。“结合地形和信号衰减模型,最可能的源头在这个扇形区域内,距离大约五到十五公里。这片区域包括部分住宅区、一个废弃的老工业区,以及……一片私营的、保密级别较高的高端生物科技研发园区。”
生物科技研发园区。这几个字让房间里的空气再次一凝。
“‘镜魔’不仅是个黑客或心理学家,”沈清辞缓缓说道,“他\/她很可能有顶尖的神经科学和生物工程背景,并且拥有相当的资源,才能动用这种级别的定制化设备和定向神经调制技术。”
陆寒洲已经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股属于战士的凌厉气势已然回归。“找到他\/她。”
“已经在调动所有资源进行交叉比对和筛查。”沈清辞点头,随即看向顾延舟,“顾博士,我们需要一套完整的、针对性的心理和神经防御方案,预防可能的再次攻击或残留触发。同时,寒洲的恢复训练需要调整,要包含针对这种感知干扰的适应性训练。”
“我立刻着手准备。”顾延舟郑重应下。
沈清辞又转向技术负责人:“继续破解数据碎片,扩大对那个信号特征和来源区域的监控与搜索。所有发现,直接向我汇报。”
“是!”
众人领命而去,医疗室内暂时只剩下陆寒洲和沈清辞。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一切似乎恢复了宁静。
但两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息。
“我们找到的真实,不仅仅是我们彼此。”沈清辞低声说,目光投向窗外西北的天空,“还有‘镜魔’留下的痕迹。他\/她太自信了,自信到以为能完全操控我们的意识,却也在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破绽。”
陆寒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冰冷:“他\/她最好藏得够深。因为从现在起,猎人和猎物的游戏,该换边了。”
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交握的力度,是信任,是誓言,也是指向隐藏敌人的、最锋利的矛。
真实的联结已经找回,而追猎阴影的征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