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在一种表面和乐、内里紧绷的诡异气氛中继续进行。
新妇需依次向长辈敬茶。
四位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再次步入正殿中央,李嫣然依旧走在最前,竭力维持的端庄下,眼角眉梢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们端着托盘,行至帝后和太后面前,盈盈下拜,娇声祝祷,献上茶水。
太后和皇后接了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赏下早已备好的红封和首饰。
轮到萧恪。
他端坐主位之侧,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盏盏茶,眼神甚至未曾在那四位精心装扮的新妇脸上停留。
轮到李嫣然时,她特意放柔了声音,眼波流转:“殿下,请用茶。”
萧恪接过,李嫣然心跳猛地加速,脸上飞起红霞。
可萧恪只是将茶盏随手放在一旁案几上,连唇都未沾。
李嫣然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化为一丝难堪的苍白。
徐若晚低眉顺目,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谨到近乎卑微。
萧恪看了她一眼,同样未饮,只淡淡“嗯”了一声。
林青芷手有些抖,茶水险些泼出,萧恪蹙了蹙眉,接过后直接放下。
赵宝珠依旧是那副和气笑容,规规矩矩奉茶,萧恪同样未动。
敬茶仪式草草结束。
帝后与太后以年高体乏为由,先行起驾回宫。
主角退场,殿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
宾客们交换着眼色,纷纷寻了借口,陆续告辞。
偌大的东宫正殿,很快只剩下萧恪、四位新妇,以及一些尚未及退下的宫人。
萧恪坐在主位,俊美面容在烛光下半明半暗,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戾气息。
四位新妇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
李嫣然捏紧了手中的绢帕,殿下为何不饮她的茶?难道是因为昨夜……不,不可能,定是殿下当着众人面,需得端方持重。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脸上堆起最娇艳的笑容,声音放得柔媚入骨:
“殿下,今日劳顿,可要早些歇息?臣妾……已命人备好了安神汤。”
她眼波盈盈地望着萧恪,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徐若晚眉头蹙了一下,垂下眼帘,依旧安静。
林青芷则怯怯地抬眸看了萧恪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绞着衣角。
赵宝珠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在李嫣然和萧恪之间转了转。
萧恪缓缓抬起眼,看向李嫣然。
那目光像是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看得李嫣然心头一寒,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萧恪开口,声音嘶哑,带着讥诮:
“李侧妃有心了。”
李嫣然心头一喜,正要再接再厉。
萧恪却已移开目光,看向徐若晚,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过来。”
徐若晚身体微微一震,低低应了声“是”,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上前,垂首恭立。
“会烹茶?”萧恪问。
徐若晚一怔,忙道:“略……略通一二。”
“去,烹一盏来。”萧恪命令道。
徐若晚不敢多问,应声退下,自有宫人引她去小茶房。
李嫣然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恪,又嫉恨地瞪向徐若晚离去的背影。
林青芷咬着唇,眼中泪光隐现。
赵宝珠依旧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萧恪不再看她们,阖上眼,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茶房里,徐若晚定了定神,净手,取茶,烧水,动作一丝不苟。
她心细,早打听过太子的喜好,知道他偏爱口感清冽的雨前龙井,水温不宜过高。
片刻后,她端着一盏茶,步履平稳地走回正殿。
茶汤清亮,香气袅袅。
她将茶盏奉到萧恪面前:“殿下,请用茶。”
萧恪睁开眼,看了一眼茶汤,又看了一眼徐若晚低垂恭顺的眉眼。
他没有接,只是淡淡道:“放着吧。”
徐若晚依言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退回原位,仿佛早已预料。
李嫣然见状,心中嫉恨稍平,却又升起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怯懦的林青芷,忽然小声开口,声音细弱蚊蚋:
“殿……殿下,臣妾……臣妾新学了一首小曲,不知……可否为殿下解闷?”
她说着,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萧恪,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带着纯粹的仰慕和讨好。
萧恪目光转向她,在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停留片刻。
“唱。”他吐出一个字。
林青芷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清了清嗓子,启唇轻唱。
是一首江南民间小调,曲调婉转柔媚,她嗓音清甜,未经世事的娇嫩。
只是她太过紧张,唱到一半,气息不稳,微微走了调。
她脸色一白,惶恐地停下来,眼眶瞬间红了:“殿……殿下恕罪,臣妾……”
萧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挥了挥手,打断了她:“退下。”
林青芷捂着脸,哽咽着退到一边。
李嫣然正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艺,一直笑眯眯的赵宝珠忽然开口了,声音圆润和气:
“殿下,臣妾见这殿内烛火虽亮,却少了些生气。臣妾家中曾有花匠,教过臣妾一些侍弄花草的皮毛,尤其擅长修剪盆景。不知……可否让臣妾试试,为殿下妆点一二?”
她说着,目光望向殿角一盆枝叶稍显杂乱的罗汉松。
萧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罗汉松,未置可否。
赵宝珠像是得了默许,拿起一旁小几上的银剪,走到盆景前。
她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慢条斯理,但下剪精准,神情专注,圆脸上那和气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认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盆原本略显凌乱的罗汉松,便显出了嶙峋苍劲的姿态,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赵宝珠放下银剪,脸上重新挂上和气的笑容,退后两步:
“殿下您看,这样是否顺眼些?”
萧恪的目光在那盆景上停留片刻。
确实比之前顺眼。
“嗯。”他应了一声,依旧听不出喜怒。
赵宝珠屈膝一礼,退回原位。
李嫣然看着赵宝珠,又看看那盆焕然一新的盆景,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赵宝珠,竟有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还能投殿下所好。
四位新妇,各显神通,却谁也没能真正让座上那位太子殿下,露出一丝一毫的暖意或青睐。
这无声的审视与无形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窒息。
萧恪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下首四人。
一张张年轻姣好的面孔,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烦躁与空洞。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甚至荒谬可笑。
他站起身。
“都退下。”他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各自回房,安分待着。没有孤的传召,不得擅离住处,更不得前来前殿打扰。”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任何一人,径直转身,大步离开了正殿。
留下四位新妇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皆是褪不去的难堪、失落,以及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慌。
夜已深沉,凝香阁的灯火早已熄灭大半。
白柚换了身杏子黄软绸寝衣,正倚在床头翻着一卷话本子,乌黑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未施脂粉的脸愈发娇嫩。
忽然,殿门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不像是宫女进出该有的动静。
白柚指尖微顿,抬起眼。
一道高大孤峭的身影,几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门口,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和浓郁得化不开的酒气。
是萧恪。
他仍穿着白日那身刺目的大红太子吉服,只是金冠已除,墨发凌乱披散,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那张俊美到极具攻击性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阴鸷。
他的眼神却亮得骇人,直直钉在白柚身上。
白柚坐直了身子,没有惊慌。
“太子殿下,”她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深夜擅闯宫闱,还是凝香阁,似乎……于礼不合。”
她目光落在他一身未换的喜服上:
“今夜,不是殿下洞房花烛的好时辰么?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萧恪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死死盯着她,执着地朝她走过来。
浓重的酒气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混杂着令人不安的暴戾气息。
他在床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
“白柚。”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
“看着孤。”
白柚仰起脸。
“殿下想让我看什么?”她声音轻轻的,困惑又无辜。
“看殿下如何在新婚之夜,抛下四位如花美眷,一身酒气,闯到我的寝宫来?”
她微微歪头,狐狸眼里漾开怜悯般的笑意:
“殿下这样……不怕新娘子们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