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了青石板路时，沈砚才跟着秦仲山的踪迹拐进这条深巷。巷口的老灯笼被风刮得晃悠，光落在斑驳的砖墙上，像泼了片碎金，却照不透巷尾那扇挂着“秦记药铺”木牌的门。
门是虚掩的，推时发出“吱呀”一声，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药铺里没点灯，只柜台后点着支白烛，烛火跳得厉害，把秦仲山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沈小哥倒是比我想的来得快。”秦仲山转过身，手里还捏着杆戥子，戥子上的铜星在烛火下闪了闪，“坐吧，刚沏的六安茶，还热着。”
沈砚没坐，目光扫过货架——上面摆着的药罐大多空着，唯有角落一个黑陶罐封得严实，罐口隐约飘出点药味，不是寻常药材的苦，倒带点极淡的辛香，像他前几日在师父留下的药经里见过的“紫菀露”，调得好了能安神，配错了一味，便成了迷人心智的东西。
“秦先生前日来寻‘定魂散’，说是给孩子治惊悸。”沈砚的声音落在空荡的药铺里，显得有些沉，“只是我瞧着秦先生的药罐，倒像是常配紫菀露的样子，那东西可不对孩子用。”
秦仲山的手顿了顿，把戥子放回柜台，拿起茶盏抿了口，没接话。烛火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倒比前几日见时添了几分倦意。
“林先生给的案卷里，说沈怀安有个师弟，当年也懂‘定魂散’的方子。”沈砚又往前走了两步，离柜台不过三尺远，“只是那师弟心术不正，总想着把方子改成害人的东西，被沈怀安逐了出门——那师弟，该就是秦先生吧？”
“逐出门？”秦仲山突然笑了声，笑声在药铺里撞得发闷，“他沈怀安倒会给自己立牌坊。那方子本就是师父传下来的，凭什么他能拿着当宝，我就不能改改？他说我改得险，可险药才治顽疾！当年若不是他把方子藏得死紧，我何至于……”
他话说了一半停住，指节捏着茶盏沿，泛出白来。
沈砚盯着他：“何至于放火烧了沈家药铺？”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秦仲山猛地抬头，眼里的温和全散了，剩了点狠意：“是又怎样？我找那方子找了三十年！当年他沈怀安把方子缝在孩子的襁褓里，我翻遍了火场都没找着，原是被那老道抱走了——沈小哥，哦不，该叫你沈砚吧？你怀里那半块绣山茶的布，是不是还在？”
沈砚心口一紧，果然是他。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碎布隔着衣料硌着手心，像母亲当年缝时扎下的针。
“我哥当年才三岁，你烧铺子时就没想过留他一条活路？”清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攥着个小药包，指节都攥白了。方才沈砚让他在巷口等着，他却不放心，还是跟了进来。
秦仲山看向清玄，眼神复杂了些：“你是清玄？那老道把你们俩都养得不错。当年我没想着伤孩子，只是火起时乱了套……”
“乱了套就能放着三岁的孩子在火场里哭？”清玄往前冲了半步，被沈砚伸手拉住了。
沈砚按住清玄的肩，目光仍落在秦仲山身上：“你前日来借方子，是还没死心？”
“我儿子病了。”秦仲山突然低了声音，像是泄了气，“怪病，整日疯疯癫癫，说胡话，只有‘定魂散’能压一压。可沈怀安那方子缺了最后一味引，我试了三十年都配不对，只能来求你们……”
“引是‘同心草’。”沈砚打断他，“要亲兄弟的血养着才有用，师父的药经里记着。”
秦仲山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师父说，当年沈怀安怕方子落入歹人手里，故意改了药引。”沈砚缓缓道，“真正的引不是朱砂，是同心草——得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各取一滴血混在药里，才能让药性归正。他知道你没兄弟，就算拿到方子也配不成，才敢把方子留在孩子身边。”
秦仲山僵在原地，手里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成了片。他望着沈砚，又看向清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烛火照着他脸上的皱纹，突然就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儿子……”沈砚顿了顿，还是问了，“多大了？”
“十五了。”秦仲山的声音发颤，“跟你当年差不多大……我找了三十年方子，就是想救他，没想到……没想到是这么个引……”
巷外突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瓦上，噼里啪啦响。药铺里静得很，只有烛火偶尔跳一下。清玄攥着药包的手松了松，悄悄往沈砚身边靠了靠。
沈砚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想起案卷里沈怀安的画像，温和的眉眼，倒和此刻秦仲山失魂落魄的样子对着干似的。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张纸，是他前日凭着记忆抄的“定魂散”方子，末尾补了药引的注脚。
“方子给你。”沈砚把纸推过去，“能不能成，看缘分吧。”
秦仲山拿起纸，手抖得厉害，看了半晌，突然老泪纵横。他抹了把脸，对着沈砚深深鞠了一躬：“当年是我混账……沈小哥，多谢你。”
沈砚没说话，拉着清玄转身往外走。雨丝飘进药铺，落在烛火上，晕开一圈朦胧的光。清玄回头看了眼，秦仲山还站在柜台后，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方子，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哥，咱就这么放他走了？”走出巷口，清玄才小声问。
沈砚抬头看了眼天上的云，雨不大，却把青石板路洗得发亮。“师父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他也受了三十年的罪了。”
清玄没再问，只是把沈砚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巷口的老灯笼还在晃，光落在兄弟俩的背影上，把影子叠在一起，慢慢融进了雨幕里。药铺里的药香混着雨气飘出来，淡了辛味，倒添了点说不清的软意，像是这深巷里的灯影，终于把几十年的锋棱，磨得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