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伦敦希斯罗机场时，一种与冰岛截然不同的、混杂着潮湿与工业感的空气透过舱门涌入。巨大的机场人流如织，各种语言的广播声、行李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繁忙而略显嘈杂的背景音。办理入境手续排了不短的队，等我们所有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抵达大厅时，一种真实的、踏上异国他乡土地的感觉才逐渐清晰起来。
小花的助理显然效率极高，早已将新的行程和酒店信息发到了每个人手机上。五星级酒店，位于市中心，交通便利——这是解老板一贯的风格。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寻找前往酒店的出租车或预约专车时，胖子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突然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用一种充满了蛊惑意味的语气说道：“天真，咱好不容易来一趟英国，这第一印象就得接地气儿啊！你想想，伦敦地铁！世界上最古老的地铁！那必须是体验英伦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环啊！坐出租车多没劲，嗖一下就过去了，啥也瞅不见。咱得像本地人一样，坐地铁去酒店，那才叫融入！”
我承认，我心动了。作为一个对各种人文历史有着天然好奇心或者说职业病的人，胖子这话确实戳中了我的痒处。世界上最古老的地铁系统！听起来就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和烟火气。我想象中，那应该是如同国内一些新建地铁站一样，干净、明亮、宽敞、现代化，带着发达国家应有的精密与高效，只是更增添了几分岁月的韵味。穿梭在其间，仿佛能触摸到伦敦这座城市跳动的脉搏。
“听起来……有点意思？”我犹豫着，看向其他人。
黑瞎子第一个咧嘴笑了，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我看行！体验生活嘛！说不定还能遇上点有趣的事儿。”他这话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
黎簇撇撇嘴，但没反对，只是嘟囔了一句：“别又跟冰岛似的，折腾人就行。”苏万和杨好倒是年轻人，对什么都新奇，点头表示同意。霍秀秀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客随主便。张海客推了推眼镜，似乎想从经济成本和时间效率角度分析一下，但看了看小花，又把话咽了回去。闷油瓶……小哥一如既往地沉默，仿佛去哪里、以何种方式去，于他并无区别。
小花微微蹙了下眉，他显然更倾向于舒适高效的交通方式，而且他和黑瞎子一样，似乎知道伦敦地铁是什么样的。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看到我眼里那点显而易见的、跃跃欲试的好奇光晕后，那点不赞同便化为了淡淡的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随你们。别走散了。”
“得令！花儿爷您就瞧好吧！”胖子如同拿到了圣旨，瞬间来了精神，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机场指示牌上“Underground”（地铁）的红色标志走去，那架势不像去坐地铁，倒像是要去炸碉堡。
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心情，跟随着胖子的脚步，想象着即将见证的工业革命遗产的辉煌。
然而，这种美好的想象，在我们沿着指示牌走下通往地铁站的楼梯时，开始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般，一个接一个地无声碎裂。
首先是光线。与机场大厅的明亮开阔截然不同，越往下走，光线愈发昏暗。一种老旧的、带着铁锈和灰尘气息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却绝对称不上清新。
然后是环境。墙壁是斑驳的暗色调，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早已褪色的海报残骸和意义不明的涂鸦。地面是磨损严重的深色地砖，黏着早已风干的口香糖残渣和不知名的污渍。灯光是那种老式的、光线昏黄的灯具，有些甚至还在顽强地一闪一闪，投下摇曳不定、令人不安的光影。角落里散落着被揉成一团的废报纸和空饮料罐。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年久失修、疲惫不堪的压抑感。
这……这跟我想象中的“历史悠久”“文化底蕴”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分明是……是快要被历史淘汰的破败感！
我瞬间就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杭州那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明亮如白昼、几分钟一班、拥有稳定空调和免费wi-Fi的地铁站形象，此刻在我脑海中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那个……胖子，要不我们还是……”我艰难地开口，试图挽回这个明显错误的决定。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前方胖子兴奋的大嗓门打断了：“哎哟喂！快看！这售票机长得可真够复古的！跟老电影里似的！咋用啊这是？全是英文！瞎子！快过来看看！这玩意儿是不是投币的？”
只见黑瞎子已经凑到了那排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自动售票机前，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站名和票价信息。他听到胖子的话，嘿嘿一笑，推了推墨镜：“简单，看师傅我的。”他动作倒是麻利，几下就搞懂了操作流程，甚至还有闲心评价，“啧，这票价可真不便宜，六镑一个人？抢钱啊这是。”
胖子已经掏出了钱包，一副“爷今天就要体验生活”的豪横架势：“六镑就六镑！赶紧的！买了票好进去！”他一边催促黑瞎子买票，一边还不忘回头冲我喊道，“天真！快过来！票快买好了！”
我看着胖子那兴致勃勃、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样子，黑瞎子明显一副想坑我的样子，又看了看手里那张刚刚被塞过来的、印着复杂地铁线路图的薄薄纸票，那句“我们回去打车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六镑一个人……好几个人呢……虽然是小花的钱，但浪费了好像也不太好……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许只是入口破旧，里面会好一点呢？
怀着这种悲壮的心情，我跟着他们通过了那吱呀作响的古老闸机，正式踏入了伦敦地铁的网络。
接下来的体验，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点幻想。
通往站台的通道更加昏暗悠长，墙壁上贴着早已过期的演出海报和公益广告，空气更加沉闷，混合着机油、灰尘、以及若有若无的……尿骚味？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胖子倒是依旧乐观，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环境上。他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东张西望：“嘿！你们看那墙缝！这要是藏个密洛陀啥的，绝对发现不了！”“哎哟这通风口，胖爷我缩缩骨头没准能钻进去！”“瞅见没那边那几个小年轻，嘿，直接从栏杆上翻过去了！这逃票技术含量不高啊……”
黎簇听得直翻白眼：“胖叔，您能想点正常的吗？” 苏万和杨好则紧张地左右看看，生怕被人注意到。 小花全程眉头微蹙，他用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掩着口鼻，步伐加快，显然是想尽快结束这段糟糕的旅程。张海客则保持着一种商业精英的冷静，但眼神里也透着一丝对如此混乱公共环境的不认同。霍秀秀紧紧跟在小花身边，尽量目不斜视。闷油瓶走在我外侧，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仿佛周遭的脏乱与他无关，但他无声无息地替我隔开了几个踉跄着走过的醉汉。
我心里暗暗叹气，解当家和霍当家什么时候体验过这种环境啊，愿意陪我们走下去，真是我的好发小啊，当然陪我下斗的时候除外。
好不容易走到站台，一股更加强劲的、带着铁锈味的热风扑面而来，伴随着隧道深处传来的沉闷轰鸣。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少，形形色色，有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有背着巨大背包、一脸好奇张望的游客，也有衣着褴褛、眼神空洞蜷缩在角落的流浪汉。灯光依旧昏暗，地上可以看到更多的垃圾和不明液体干涸后的痕迹。
“车来了！”苏万喊了一声。
伴随着巨大的噪音和一阵几乎能把人吹跑的热风，一辆红色的、车身上布满划痕和涂鸦的地铁列车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钢铁长龙，喘着粗气，慢悠悠地滑进了站台。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汗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残渣味和陈旧灰尘味的复杂气息汹涌而出，熏得我眼前一黑。
车上人不少，勉强找到了几个分散的空位。那座椅是那种深红色的绒布材质，早已被磨得油光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包浆”感，天知道有多少人曾经坐过。我只看了一眼，就坚决地选择站着，宁可抓着头顶那冰冷的、同样油腻腻的扶手环。
胖子倒是毫不介意，一屁股坐了下去，还舒服地叹了口气：“嘿，还挺软和！” 黑瞎子笑嘻嘻地坐到他旁边。 小花显然也不会去碰那椅子，他站在车门附近，一手拉着扶手，一手依旧用手帕轻掩口鼻，脸色不太好看。张海客和霍秀秀也选择了站着。闷油瓶自然站在我身边。黎簇、苏万、杨好犹豫了一下，看我们都站着，再看看包浆的椅子，也没好意思坐。
列车哐当哐当地启动了，速度并不快，而且噪音极大，在隧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连车厢连接处都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最要命的是，没有空调！只有几个小小的、嘶哑着吹出微弱热风的通风口！车厢里闷热异常，混合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简直令人窒息。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更别提什么wi-Fi了。
我抓着扶手，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摇摆，度秒如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漆黑一片的隧道墙壁，偶尔闪过一盏昏暗的指示灯，感觉自己不是在一座国际大都市的地下交通系统里，而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运行的、肮脏破旧的工业时代时间胶囊里，正通往某个未知的、绝不令人愉悦的终点。
胖子还在和黑瞎子低声讨论着哪节车厢更适合“隐蔽行动”以及“突发情况下的撤离路线”，听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黎簇一脸生无可恋地靠在门边。苏万和杨好小声交换着对窗外的猜测。小花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张海客则在努力保持平衡的同时，试图用手机处理邮件。霍秀秀紧紧抓着柱子，脸色有些发白。只有小哥，依旧稳如泰山，甚至在剧烈的晃动中都不需要用力抓扶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玻璃窗上映出的、我们这一群愁云惨淡的人的倒影。
每一站都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报站声音模糊不清，夹杂在巨大的噪音里，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分辨。上下车的人流推推搡搡，带来一阵阵新的气味和噪音。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闷热、噪音和异味逼疯的时候，广播里终于传来了我们目的地站名的模糊发音！
“到了！快到了！”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喜悦。
列车再次哐当哐当地减速，滑入站台。车门一开，我第一个冲了出去，几乎是逃离般地蹿上了通往地面的楼梯，速度快得堪比小哥平地起跳！
当我终于冲出地铁站出口，重新呼吸到伦敦室外那虽然混杂着汽车尾气、但至少是流动的、凉爽的空气时，我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阳光，虽然被云层过滤得有些苍白，照在脸上，街道上车水马龙，红巴士、黑色出租车、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建筑……这一切曾经在电影里看到的景象此刻变得无比可爱！
“我靠……总算活过来了……”胖子第二个爬上来，也是满头大汗，撑着腰喘气，“这他娘的哪是地铁啊，这简直是铁皮罐头皮卡丘他爹——闷罐车啊！”
后面的人陆续上来，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小花的脸色尤其冰冷，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拿出消毒湿巾仔细地擦着手，仿佛刚才碰了什么极度不洁的东西。他冷冷地瞥了我和胖子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们两个出的好主意。
我缩了缩脖子，心虚地不敢看他。
“下次……再也不坐这玩意儿了……”黎簇有气无力地哀嚎。 “同意……”苏万和杨好虚弱地附和。 黑瞎子倒是还好，只是笑着摇头：“啧啧，百年历史，名不虚传，原汁原味。” 张海客整理了一下被挤皱的西装，没说话，但眼神里写满了“浪费时间且降低效率”。 霍秀秀轻轻拍着胸口，显然也是心有余悸。 闷油瓶默默地站在我身边，递过来一瓶刚刚在站口便利店买的水。
“谢谢小哥……”我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才感觉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一点。
小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地图，然后迈开长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酒店就在前面，走吧。”
我们一群人，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拖着行李，灰头土脸、心有余悸地跟在他身后，走向那座代表着舒适、洁净、热水和wi-Fi的豪华酒店。身后，那个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地铁站入口，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堪称心理阴影的“英伦初体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胖子同志，还在不知死活地嘀咕：“其实吧……仔细回味一下，还挺带感的……多有年代感啊……是吧天真？”
我回给他一个杀人般的眼神。
带感？我只希望酒店的房间隔音够好，让我听不到今晚梦里那哐当哐当的噪音和那无处不在的、诡异的“包浆”座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