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一九二八年的九月末，上海，霞飞路徐公馆书房。
徐渊和过来汇报工作的“经理团”以及财务人员核对过前三个季度的收支情况以及计划后，夜已深了，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法租界梧桐树的叶片，带来一丝凉意。徐公馆书房内却温暖如春，壁炉里跳跃着火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淡淡醇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徐渊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台灯将光线聚焦在桌面的信纸上。他刚刚阅完安德森·梅隆从纽约发来的最新一封洋洋洒洒的信件。信中，安德森以兴奋甚至略带炫耀的口吻描述着纽约股市前所未有的繁荣：道琼斯指数如何再创新高，无线电股票如何一飞冲天，他如何利用杠杆和徐渊提供的“前瞻性建议”赚得盆满钵满，言语间充满了对“永恒牛市”的盲目乐观。他甚至热情地建议徐渊将更多资金投入这个“遍地黄金”的市场。
徐渊放下信纸，拿起一支派克金笔，在指尖缓缓转动。他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与信中所描述的狂热氛围格格不入。他深知，此刻纽约的狂欢盛宴之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深渊。历史的轨迹虽然在他介入后可能略有微调，但那场席卷全球的大崩溃，其内在逻辑并未改变。
1928年的美国金融圈，虽然仍沉浸在“咆哮的二十年代”的狂欢中，但也悄然孕育着巨大的风险。这是一个机会与风险并存的时期。
此时的美国股市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大牛市中。道琼斯指数从1921年以来达到顶峰，平均年增长率高达33%。许多投资者，包括一些知名人士如经济学家凯恩斯，都在股市中获利颇丰。
新兴行业受捧：以汽车、无线电广播为代表的新兴行业股票是当时的市场领头羊。例如美国无线电公司（RcA）的股价从1921年的每股1.5美元，上涨到1928年的最高每股一百多美元，七年间涨幅惊人。通用汽车等公司也备受追捧。
杠杆交易盛行：保证金交易是当时获取高额回报的重要方式。投资者只需支付10%的保证金，就能进行交易，杠杆率高达10倍，这可以成倍地放大收益。到1928年夏季，经纪人贷款总额已高达60亿美元，大量资金通过这种方式涌入股市。
“投资信托”的金融创新：一种被称为“投资信托”的金融创新产品兴起，它允许普通投资者通过购买信托份额来间接持有多个公司的股票组合，降低了分散投资的门槛，吸引了大量新的投机者进入市场。
当时美国的金融环境整体非常宽松，为各种套利和行为提供了土壤。
信贷极度宽松：银行信贷大幅扩张。从1921年6月到1928年6月的七年间，银行的储蓄和信贷总额增加了两倍，远超过实体经济约50%的扩张速度。这意味着有大量的流动性在金融体系内空转。
“电话贷款”市场：这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短期资金拆借市场，贷款利率每日根据市场情况变化。许多有闲置资金的公司甚至个人都愿意将钱投入这个市场，出借给那些需要保证金交易的投机者，以获取较高的利息收入。1928年，这个市场占美联储之外放贷的24%，这为资金充裕方提供了不错的短期理财机会。
然而，表面的繁荣之下，风险正在急剧累积。
估值严重脱离基本面：股市的上涨幅度远远领先于实体经济的发展速度。在GNp（国民生产总值）上升50%的背景下，道琼斯指数上升了近3倍，所有股价平均上升了334%。许多股票的市盈率高得离谱。
杠杆的双刃剑：高杠杆在上涨时能放大收益，但在下跌时会加速亏损并引发连锁反应。一旦股价下跌，投资者会面临保证金追加通知，若无法补足，就会被强制平仓，从而进一步加剧市场下跌。
美联储政策的转向：由于担心市场过热，美联储从1928年开始收紧货币政策，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将其成员银行之间的隔夜贷款利率从略低于4%提高到14%。高昂的资金成本开始抽离市场的流动性，这后来被证明是刺破泡沫的重要原因之一。
1928年9月以后的美国金融圈，充满了通过杠杆投资热门成长股、参与短期信贷市场以及利用金融创新工具的机会。许多投资者确实在这段时期获得了巨额财富。
然而，这种机会是建立在股市严重泡沫化、杠杆高企和经济隐性失衡的基础之上的。当时市场的狂热程度，使得“投机”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投资”。最终，这些不断积累的风险在1929年10月彻底爆发，导致了着名的股市崩盘以及其后长达十年的大萧条。
回顾这段历史，其核心教训在于：当市场情绪极度乐观、杠杆广泛使用、资产价格明显偏离其内在价值，且货币政策开始转向收紧时，所谓的“机会”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理性的投资者需要保持警惕，避免被市场的狂热所吞噬。
……
想到这些历史资料，他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私人信笺，略一思索，便开始落笔。字迹沉稳而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慎。
“亲爱的安德森：”
“来信收悉，欣闻你在华尔街纵横捭阖，斩获颇丰。你的成功，印证了你的胆识与智慧，亦让我深感欣慰。”
先是惯例的客套与祝贺，但笔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然而，阅毕来信，欣喜之余，我心中亦升起一丝深切的不安与忧虑。请原谅我的直率，作为你最坚定的朋友与合作伙伴，我认为我必须向你指出当前市场盛宴之下所潜藏的巨大风险。我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一些不容忽视的迹象：”
“一、估值已如空中楼阁。当前许多股票，尤其是热门的新兴产业股，其价格已严重脱离其实际盈利能力和内在价值。市盈率高得令人咋舌，这并非投资，而是纯粹的投机盛宴，根基极其脆弱。”
“二、杠杆之剑高悬。保证金交易盛行，经纪人贷款规模已达天文数字。这如同在炸药库旁玩火。一旦市场出现任何风吹草动，导致股价小幅回调，就可能引发连锁性的保证金追缴和强制平仓，届时恐慌性抛售将如雪崩般无可阻挡。”
“三、流动性之潮或将退去。我已注意到美联储态度的转变，隔夜贷款利率的持续攀升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廉价的资金是推动这场狂欢的核心燃料，一旦信贷水龙头被拧紧，甚至只是有收紧的预期，就足以刺破这个史上最大的泡沫。”
“安德森，市场的疯狂往往在毁灭前达到极致。记住，当擦鞋童都在讨论股票时，离崩盘就不远了。目前的繁荣，在我看来，已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接着，他给出了清晰而坚决的指令，语气不容置疑：
“基于以上判断，我要求你，出于对我们共同利益负责的态度，立即开始执行以下操作：”
“1. 风险规避：立即停止一切新的高风险杠杆投机操作。逐步了结你为我账户持有的、估值明显过高的投机性股票头寸，特别是无线电、汽车等热门板块。优先保留现金流充沛、业务稳健的防御型资产。”
“2. 资产清算：在未来六至九个月内，陆陆续续、分批分次、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将我名下位于美国的所有非核心资产以及有价金融产品——包括但不限于你认为风险较高的股票、公司债券以及所有的杠杆期货合约——全部清仓变现。过程务必谨慎，避免引发市场注意或对价格造成显着冲击。”
“3. 资金处置：变现后的资金，大部分转换为最安全的美国国债或直接存入信誉卓着的大型银行，保持高度的流动性。另一部分暂时存在纽约国民银行的机动账户里，我另有安排。”
最后，他再次强调其重要性，并给予朋友般的忠告：
“此事关乎你我之根本，切不可存有任何侥幸心理。执行时务必果断、迅速且隐蔽。市场的转折点无人可以精确预测，我们必须走在曲线之前。”
“也请你认真考虑个人资产的配置，适当减持，增持现金。盛宴虽好，但别忘了预留离开舞厅的车费。望你慎重对待，并随时与我保持电报沟通。”
“你忠诚的朋友，” “徐渊” “于上海，一九二八年九月十日”
写完后，徐渊又仔细阅读了一遍，确认措辞既表达了紧迫感，又保持了冷静与理性，不会让安德森觉得他是在盲目恐慌。他封好信，叫来心腹秘书，吩咐其以最安全、最快速的渠道送往纽约，谨慎的他可不会走明码电报。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映照着霓虹灯光的街道。远在太平洋彼岸的金融风暴尚未掀起，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隐约的雷声。他能做的，就是利用这先知先觉，尽可能地保护好自身的资本，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中，为自己，也为未来的布局，储备足够的弹药。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