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的初夏,剑阁关的风裹着焦糊气掠过关楼,像无数根发烫的针,扎在傅佥的脸上。
他拄着半截断矛,站在摇摇欲坠的残垣上。关外的魏军大营望不到边际,黑黢黢的帐篷连缀成海,将这座号称“一夫当关”的雄关箍得密不透风。三天前邓艾先锋刚至时,他还拍着副将的肩笑:“剑阁天险,飞鸟难越,魏人要过,先踏碎我这把骨头。”可此刻,他甲胄上的血渍已凝得发黑,身边亲兵只剩二十余人,关楼横梁被火箭烧得焦脆,每一阵风过都往下掉着火星。
“将军,喝点水吧。”满脸稚气的小兵递过水壶,浑浊的水里飘着草叶,像泡着一汪绝望。傅佥接过来,却没碰唇,目光死死钉在魏营中那面“邓”字大旗上。父亲傅肜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猇亭之战,父亲为护先帝撤退,力战至最后一口气,那句“汉臣头可断,志不可屈”,是刻在他骨血里的家训。
可现在,那骨头好像在发软。
三天前姜维率主力退守剑阁,将守关重任交给他与蒋舒时,拍着他后背说:“傅佥,你父亲是忠魂,你断不会辱没他。剑阁在,成都便在。”那时他热血冲头,当场拔剑砍断案角:“城破之日,便是傅佥归天之时!”
蒋舒却从一开始就冷着脸。昨夜魏军攻城最急时,傅佥正在东门厮杀,忽然听见西门传来喊杀声——蒋舒竟带着部众开了城门,还扯着嗓子喊“降魏免死”。他疯了似的杀回西门,只看见蒋舒的背影没入魏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魏兵,像一群扑向腐肉的苍蝇。
“将军,蒋将军他……他怎能如此?”小兵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傅佥攥紧断矛,木柄的毛刺嵌进掌心。他早知道蒋舒不满姜维北伐,总念叨“百姓熬不住了”,却没料到这人会在最要紧的关头,把整座关隘当成投名状。更让他心口发寒的是,从魏营逃回的伤兵说,蒋舒不仅献了西门,连粮仓位置、暗渠走向,全抖给了邓艾。
“他觉得……这关守不住了。”傅佥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上个月妻子的家信突然浮上心头——她说成都城里乱得很,黄皓的人还在强抢民女,街头巷尾都在传“魏人来了或许能有条活路”。那时他还骂妻子妇人之仁,此刻才懂,当朝廷把民心熬成了灰,将士的忠诚,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关外号角骤起,魏军又开始攻城了。新造的云梯像巨兽的獠牙刺向关楼,后面跟着排排弓箭手,箭雨泼下来,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黑点。傅佥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对剩下的亲兵吼道:“兄弟们,还记得丞相怎么说的吗?‘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天,咱们就用魏人的血,给先帝和丞相上个香!”
“杀!”亲兵们的嘶吼撕破风声。傅佥带头冲下关楼,短矛狠狠扎进一个魏兵的咽喉,滚烫的血喷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敌阵里左冲右突,小腹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甲胄往下淌,在脚下积成小小的血洼,又被踩成模糊的红泥。
厮杀间,他撞见了蒋舒。那个曾与他同帐议事的同僚,此刻穿着魏人的银甲,骑在马上,像看一场闹剧似的看着他。“傅佥,别折腾了,”蒋舒的声音隔着兵刃交击声飘过来,“成都早就乱了套,后主怕是正准备递降表呢,你在这儿拼死拼活,给谁看?”
“叛徒!”傅佥怒吼着冲过去,刚迈出两步,一支冷箭穿透他的小腿。他“咚”地跪倒在地,几个魏兵立刻围上来,长矛尖对着他的胸口。
“降不降?”为首的魏将声如惊雷。傅佥抬起头,夕阳正落在他脸上,关楼匾额上“剑阁”二字被血浸得发红,像极了当年父亲战死的猇亭,天边烧得通红的晚霞。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我爹是汉臣,我傅佥……也不是魏狗!”
他猛地拔出腰间短刀,没向魏兵,而是狠狠刺进自己的心口。
倒下的瞬间,他仿佛看见诸葛亮坐在轮椅上,在五丈原的秋风里望着北伐大旗,眼神温和如昔。他想对老人说“对不起,没能守住”,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染透了胸前那枚磨得发亮的“忠”字徽章。
剑阁陷落的消息传到成都时,后主刘禅正在朝堂上跟谯周争得面红耳赤。
“陛下,依臣看,当降!”谯周捧着《仇国论》,字字掷地有声,“魏强蜀弱,已是定局。姜维兵败,剑阁失守,成都就是座孤城。开城投降,百姓能活,陛下也能保全身家;若要顽抗,城破之后,玉石俱焚啊!”
“可……可朕是大汉天子,怎能屈膝?”刘禅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把龙椅扶手抠得发白。旁边的黄皓早缩在柱子后,大气不敢出,像只受惊的耗子。
“陛下,”另一个大臣赶紧附和,“谯大人说得是!当年公孙述据蜀,光武帝一挥手,城破时宗室全没了。这前车之鉴,不能不记啊!”
“你们……你们都忘了丞相的话吗?”刘禅突然拔高声音,“丞相说过,只要君臣一心,就能守住蜀国!”
“陛下,”谯周叹了口气,“丞相在时,蜀锦能换粮草,南中能供兵源,百姓肯跟着走。可现在呢?锦官城成了废墟,南中乱成一锅粥,百姓跑得没剩几个,将士降的降、叛的叛……这蜀国,早就不是丞相手里的蜀国了。”
这话像重锤砸在刘禅心上,最后一点坚持碎成了渣。他瘫在龙椅上,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小时候诸葛亮教他读《出师表》,读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老人眼里的水光。那时他不懂,此刻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一个人拼了命,就能撑住的。
殿外突然喧哗起来,有人喊“姜维将军的人来了”。刘禅猛地站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快传!”
进来的是姜维的亲卫,浑身是血,“噗通”跪倒在地:“陛下!姜将军在沓中战败,退守阴平,邓艾大军已经过了江油,离成都只剩五十里了!将军说……请陛下赶紧拿主意,要么南迁南中,要么东投东吴……”
“南中?”刘禅苦笑,“南中早就反了。东吴?孙权的后人,能容得下朕吗?”他看向谯周,眼里只剩绝望,“就照你说的办吧……”
谯周立刻上前:“陛下圣明!臣这就拟降表!”
降表写就那天,成都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的,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像无数根针,扎在每个人心上。刘禅穿着素服,领着太子和百官,走出北门,向邓艾的大军低头。他手里捧着的,不只是降表,还有那枚传国玉玺——当年刘备从献帝那里接过的玉玺,上面“受命于天”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模糊得快要认不出。
邓艾骑在马上,低头看着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种说不清的复杂。“刘禅,”邓艾开口,声音沉沉的,“你可知罪?”
刘禅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知罪……愿降。”
“你最大的罪,”邓艾望向远处的群山,缓缓道,“不是无能,也不是糊涂,是你让那些还信着‘汉’的人,凉透了心。”
刘禅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只看见邓艾转身离去的背影。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打湿了那枚玉玺。他好像听见,从剑阁的方向,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像傅佥临死前的嘶吼,又像诸葛亮在五丈原的最后一声咳嗽。
远处锦官城的废墟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声音哑得像破锣,像是在为这个活了四十三年的王朝,唱最后一支送葬的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