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大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灌了进来。
姜涛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身后跟着一个被搀扶着的汉子。
那汉子半边身子都被泡得发白的血布包裹，仅剩的一只胳膊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主公，湖广的商队……没了。”姜涛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陈海搁下笔，目光落在那个幸存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主公！船没了！兄弟们都死了！是被一群红毛番子害的啊！”
“他们挂着徽商的旗号靠近我们，我们还以为是同路做买卖的！”护卫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和恨意，“等船一靠拢，他们船舷边的板子‘哗啦’一下全翻开了！几十个金发碧眼的畜生，人手一把短铳！”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主公，那玩意儿……不用火绳！他们一抬手，‘砰’地一声，我旁边的大牛胸口就炸开一个血洞！我们连点燃火绳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就打完一轮了！”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用火绳？燧发枪！而且是人手一把的燧发手枪！
“我们想结阵，可船上地方小，长枪根本施展不开。”护卫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些红毛番子像猴子一样荡着绳子跳上我们的船，一手短刀，另一只手还能从怀里掏出第二把短铳！‘砰’！又是一枪！我们……我们就像待宰的羔羊，根本不是对手……”
“他们抢光了琉璃和香皂，然后……然后当着我们逃出来这艘船的面，把那两艘船给点了……船上的伤员……全在里面……”
护卫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
陈海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
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是英国人？
他脑中历史系的知识碎片飞速运转。
徽商勾结海外势力，引狼入室，这在历史上并不稀奇。
大明的腐朽给了这些海上饿狼从沿海渗透到内陆的绝佳机会。
今天他们敢在洞庭湖动手，明天就敢兵临南京城下。
自己之前的所有对手，李自成、孙传庭，终究是在同一个规则下玩。
而现在，一个带着工业革命初期獠牙的全新物种，闯进了棋盘。
“我之前，确实是小觑了天下人。”陈海的声音很轻，却让姜涛感到一阵寒意。
他站起身，走到那名护卫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起来。这个仇，我记下了。所有阵亡的兄弟，家小由我养，抚恤金按战兵最优等发。你去告诉所有弟兄，这笔血债，十倍奉还。”
打发走护卫，陈海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姜涛。”
“属下在。”
“第一，派人去澳门。”陈海的语气不容置疑，“带上我们最好的雪花盐、琉璃镜，去找盘踞在那里的葡萄牙人。告诉他们，我是个比徽商大方一万倍的买家，问他们有没有兴趣换个主顾。我要用银子，让他们自己先咬起来。”
“第二，”他顿了顿，“摸清他们的底细。有多少家公司，背后是哪个王室，有多少条船，多少门炮。我要一份详细到他们船长有几个情妇的报告。”
“遵命！”姜涛瞬间明白了。
这是缓兵之计，也是离间计。
“第三……”陈海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长江水系和漫长的海岸线上扫过，“传格物院舟船司大使刘师傅，还有从福建招来的那几个老船匠，立刻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以刘师傅为首的几个船匠忐忑地站在帐内。
陈海没有废话，直接将一张图纸铺在他们面前。
“主公，这……这是西洋人的盖伦船？”老船匠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随即苦着脸摇头，“这船是厉害，可咱们造不来啊。它那龙骨都是百年巨木烘烤而成，没个三年五载，连料都备不齐。”
“谁说要用木头了？”
陈海一句话，让所有船匠都愣住了。
“用铁！”陈海斩钉截铁，“龙骨、肋骨，凡是承重的地方，全部用钢铁！船身外壳，也给我包上铁皮！”
“主公，万万不可！”一个老船匠急了，“铁疙瘩扔水里就沉，自古以来哪有铁做的船？这……这不是造船，是造水下棺材啊！”
“蒸汽机你们见过了。”陈海不理会他们的惊愕，抛出更疯狂的想法，“我要你们把蒸汽机装到船上去！我不要风帆，我要它能顶着长江的急流逆行而上！我要造的，是一种能在内河横冲直撞，连炮弹都打不穿的……浅水炮舰！”
铁甲！蒸汽动力！
匠人们的大脑一片空白，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可是主公，这蒸汽机笨重得很，还容易炸……装在船上，万一……”刘师傅壮着胆子提出疑虑。
“问题，我来解决。”陈海直接从怀里掏出几张新的图纸，上面用炭笔画着远超这个时代的机械结构。“这是我设计的‘卧式锅炉’和‘明轮推进结构’，能降低重心，提高效率。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它给我造出来！”
看着图纸上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暗合天理的设计，匠人们的呼吸急促起来。
怀疑、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主公放心！俺们就是把命搭上，也给您把这铁船弄出来！”
一个月后，渭水岸边，一艘长约五丈的怪物被缓缓推入水中。
它没有高耸的桅杆，船身低矮，通体包裹着粗糙的铁皮，船尾是一个巨大的木制水轮，最怪异的，是甲板上那根不断冒着黑烟的铁皮烟囱。
岸上，赵老四等一众将领和无数闻讯而来的军民议论纷纷。
“这铁疙瘩真能浮起来？”
“看着就悬，别一下水就沉了底。”
在无数质疑的目光中，陈海亲自下令：“点火！升压！”
船上的锅炉工拉动风箱，炉膛内的火焰熊熊燃烧。
随着压力表指针的缓缓攀升，一声刺耳的汽笛长鸣响彻云霄。
“呜——！”
紧接着，在一阵剧烈的抖动和“吭哧吭哧”的巨响中，船尾的明轮开始笨拙地搅动浑黄的河水。
在岸上人群的一片惊呼声中，这艘被命名为“先锋号”的试验艇，没有帆，没有桨，就这么顶着湍急的水流，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向上游驶去！
那一刻，所有的质疑都化为了震撼。
人群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洪承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他几步冲到陈海身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主公！此物可逆流而上，则天下江河，皆为坦途！但……海战不同陆战，船坚炮利只是其一，水文、风向、补给港口，缺一不可！”
他指向地图，手指在长江入海口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重重点下。
“此处，上海县！地处江海之交，人烟稀少，不易引人注目。若在此秘密建立船坞基地，进可溯江而上，威慑南京；退可入海，扼控南北航运。实乃天赐的龙兴之地！”
好一条老狐狸！陈海心中赞叹，他果然没看错人。
“准了！”陈海当即拍板，“姜涛，以商会的名义，把上海县沿海的滩涂地，全给我买下来！”
宏伟的蓝图在陈海心中展开，一个全新的海洋时代仿佛已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宋献策捧着一本厚厚的户籍册，面色凝重地挤了过来。
“主公，大喜！算上西安新附之民，我等治下，人口已破两百万！”
不等众人欢呼，他话锋一转，泼下一盆冷水。
“但麻烦也来了。”他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一个墨迹未干的数字，声音里满是忧虑。
“我们合格的官吏，严重不足。别说去管理一个未来的不夜港……”
宋献策抬起头，迎上陈海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问。
“主公，我们现在，连给这多出来的一百多万新民分田地的人手，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