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五月初。上海滩的空气中已经开始浮动着初夏的黏腻,但对于博济医学堂而言,一场备受瞩目又刻意保持低调的特殊考试,正在紧张地筹备着。
为了应对外界可能愈演愈烈的非议,也为了给这些勇敢的报考者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林怀仁力排众议,决定将首届女生的考场单独设立。地点选在学堂后院一座相对独立、平日用作藏书楼的两层小阁楼。这里绿树环绕,环境清幽,与前面教学区的喧嚣隔绝开来。
考试前一日,陈明远亲自带着几个可靠的学生打扫布置。他们将一楼阅览区的长桌重新排列,确保座位之间有足够的距离。窗户挂上了新的竹帘,既透光,又能遮挡外部视线。桌上备好了崭新的笔墨纸砚,以及供考生饮用的凉茶。
“老师,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陈明远向林怀仁汇报,“只是……钱董事那边,又派人来问,是否需要降低考题难度,或者……另设标准?”
林怀仁正在翻阅待用的试卷,闻言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考题与男生一般无二。标准,只有一条——择优录取。你去回话,便说是我定的,若有异议,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陈明远应声而去。林怀仁放下试卷,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静谧的庭院。他知道,这次考试,考的不仅是这些女子的学识,更是博济的立场,乃至整个社会对女性能力的审视。他绝不能,也绝不会在学术标准上有丝毫让步。
考试当日,天刚蒙蒙亮。
周小玉是第一个到达学堂门口的。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准考证和一支用了多年的旧钢笔。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在门房指引下,低头快步走向后院的阁楼。
紧接着到来的是露西·詹姆斯。她乘坐着一辆精致的黄包车,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式裙装,金发碧眼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中式庭院,眼中没有丝毫怯意,只有对未知挑战的兴奋。
第三个,第四个……陆续有女子到来。她们大多由家人陪伴,或神情忐忑,或目光坚定。其中,一个身形纤细、穿着素雅但料子讲究的少女格外引人注意,她低垂着头,用一块素色手帕半掩着面,步伐却异常沉稳,正是从苏州家中毅然出走的陈婉如。她拒绝了家中任何人的送行,独自一人搭乘早班火车赶来。
阁楼入口处,李毓珍老先生和一位被特意请来的、在沪上颇有声望的开明女教育家张先生,共同负责核验身份。张先生态度温和,一一检查准考证,轻声安抚着略显紧张的考生们。
“姑娘,请进。”李毓珍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温和的指引。
十名考生,最终到了九名。她们被引至各自座位,安静地等待着。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淡淡的樟木香,以及无法掩饰的紧张气息。
上午八时整,脚步声从木制楼梯上传来。林怀仁亲自带着陈明远和另外两位在学堂中素以开明严谨着称的教授——一位是教授西医生理学的海归博士赵允恭,另一位是精通古典医籍的老先生王仁甫——走进了考场。
所有考生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林怀仁依旧是那身深灰长衫,神色肃穆。他没有多言,只是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考生,那目光中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对待求知者的尊重。
“诸位考生,”林怀仁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考场的寂静,“今日博济医学堂女子部招生考试,现在开始。望诸位谨守考场纪律,沉着应答,发挥所学。”
他没有说任何鼓励或安慰的空话,直接示意陈明远分发试卷。
试卷是油印的,带着新鲜的墨臭。纸张被依次传到每位考生手中。有人迫不及待地展开浏览,有人则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打开。
题目,果然如林怀仁所言,与月初男生部的入学考试一般无二,甚至有几道题目的序号都未曾改变。
第一部分是国学基础与医理常识。要求默写《大医精诚》选段,解释“阴阳消长”与“五行生克”的基本概念,并简述《伤寒论》六经辨证的提纲。
第二部分是格致(自然科学)知识。涉及简单的物理现象解释,化学元素符号辨认,以及基础的动植物细胞结构绘图。
第三部分则是综合论述题,也是难度最高、最能区分考生见识与思辨能力的部分。题目是:“试论‘病’与‘证’之区别与联系,并结合实例(可虚拟)阐述之。”
考场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题目之难、之专业,超出了部分考生的预料。她们之中,有的可能国学根基深厚,但对格致之学涉猎不深;有的可能接触过新学,却对传统医理一知半解。
周小玉紧咬着下唇,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认得大部分字,但有些深奥的医理概念,理解起来颇为吃力。她努力回忆着在医院做护士助理时偷学来的点滴知识,以及在夜校拼命补习的格致课程,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缓慢。
露西则是另一番景象。她对格致部分驾轻就熟,甚至觉得有些简单。但面对《大医精诚》的默写和阴阳五行的解释,她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不得不依靠自己有限的中文理解力,努力拼凑着答案。
陈婉如的表现最为沉稳。她先快速浏览了一遍试卷,心中稍定。国学与医理部分,正是她平日偷偷用功的领域,下笔颇为流畅。格致部分虽非所长,但凭借扎实的旧学基础和超强的记忆力,也能应对大半。最后的论述题,她凝神思索片刻,回想起自己读过的一些中西医比较的文章,以及家中老仆妇讲述的病例,尝试着从“病”的固定性与“证”的动态性入手,结合一个虚拟的“风寒感冒”因人体质不同而表现为不同“证候”的例子,展开了论述。虽见解尚显稚嫩,但思路清晰,已初具融会贯通的意识。
林怀仁与赵、王两位教授在考场内缓缓踱步,观察着每位考生的反应。他们看到有人奋笔疾书,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凝神苦思。林怀仁的目光在陈婉如和周小玉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蝉鸣渐起,为这安静的考场增添了几分焦灼。当终场的钟声敲响时,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怅然若失。
试卷被收走。考生们依次沉默地离开考场。她们的表情各异,有疲惫,有担忧,也有如陈婉如眼中那般,闪烁着无论结果如何都已尽力一搏的释然与坚定。
林怀仁站在阁楼窗口,看着那些离去的、或纤细或单薄的背影,融入上海滩喧嚣的街景。他手中拿着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试卷。
“诸位,”他转向赵允恭和王仁甫,语气郑重,“阅卷之时,望只论答案之优劣,勿存性别之成见。这,方是我博济立学之根本。”
赵、王二人肃然点头。
这间特殊的考场,不仅检验了九位女子的学识与勇气,也见证了博济医学堂在时代浪潮中,艰难却坚定迈出的关键一步。那些试卷上的笔墨,如同投向历史深潭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将远远超出这个初夏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