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的考察，如同在程咏和李员外郎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那平整的道路、高效的工坊、新奇的食物乃至那如梦似幻的“玻璃”，都不断在他们脑海中回放。然而，相较于这些“奇技淫巧”，程咏更在意孙芸昨日提到的“上下同心”与“教化”。他深知，器物之利终有穷尽，而人心向背、文脉传承，才是一地之根本。
因此，第二日的考察，程咏主动提出，想看看陶方郡的“藏书阁”与蒙学之所。
这个要求，正中孙芸下怀。
“文明阶梯”计划的核心——陶方郡藏书阁，虽然主体建筑尚未完全竣工，但依托着旁边新建的一排砖瓦房（使用了玩家改进的土法烧砖技术），已经开始了初步的运营。
当程咏一行人来到这处被玩家和土着共同称为“知识殿堂”的地方时，看到的并非雕梁画栋、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而是一处窗明几净、进出有序的开放场所。门口悬挂着木质牌匾，上面是孙芸亲笔题写的“陶方藏书阁”五个端正大字。
进入其中，首先是一个宽敞的厅堂，四面墙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虽然大部分还空着，但已有一部分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一册册的书籍。程咏一眼便看出，那些书册的材质，正是昨日所见的上等新纸。
更让他惊讶的是，厅内竟有数十人正在安静地阅读。其中有穿着郡守府胥吏服饰的年轻人，有身着短褐、手上还带着劳作痕迹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面色黝黑的农户！他们或站或坐，或凝神细读，或低声交流，神情专注，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全然不因使者的到来而分心。
“这……此地竟允许匠户、农户随意进入观书？”李员外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他认知里，书籍乃是士族专属，珍贵无比，岂容贩夫走卒玷污？
负责管理藏书阁的，是玩家“历史发烧友”和几位被选拔出来的、识文断字的老童生。见到孙芸和使者，他们上前见礼，不卑不亢。
孙芸解释道：“程中丞，李员外郎，藏书阁之设，意在‘藏文于民，启智兴邦’。凡我陶方郡民，无论士农工商，只需登记在册，遵守规章，皆可入内借阅抄录。此处书籍，除部分圣贤经典，更多是农书、工技、医药、算学等实用之学。”
她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册，递给程咏。程咏接过一看，书皮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陶方郡农事纪要（初编）》，翻开内页，里面图文并茂，详细记载了土豆、黍米、豆类等作物的选种、育苗、施肥、除虫等经验，甚至还有对土壤改良的初步探讨！笔迹不一，显然是多人编纂整理而成。
他又看到旁边书架上，有《常见伤病防治手册》（“百草枯”林半夏主编）、《土木营造基础》（“土木秃头仙”团队整理）、《算术启蒙》（“代码狗”等人编写）……
程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不是腐儒，自然明白这些“实用之学”对于一地发展的重要性。但将如此知识，如此堂而皇之地向所有庶民开放，这简直是……颠覆千年之传统！这孙芸，胆子太大了！
“郡主殿下，”程咏沉声道，“知识传承，自有法度。如此……广开方便之门，恐导致学识泛滥，尊卑失序啊！”
孙芸尚未回答，旁边一位正在抄录农书的老农抬起头，他认得孙芸，憨厚地笑了笑，插话道：“这位官人，小老儿不懂什么大道理。就晓得这书里写的法子好使！照着做，地里庄稼长得就是好！县主和仙师们肯把这么好的学问教给我们，是天大的恩德！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哪会想什么失序不失序的？”
老农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记重锤，敲在程咏心上。他看着老农眼中那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与感激，再看看周围那些沉浸在学习中的各色人等，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员外郎脸色铁青，还想反驳，却被程咏用眼神制止了。
离开藏书阁，程咏要求去看看蒙学。孙芸将他们带到了与藏书阁相邻的几间砖房。这里原是郡守府的旧仓房，如今被改造成了“陶方郡蒙学堂”。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然而，读的并非《千字文》或《孝经》，而是一种节奏奇特、内容古怪的……歌诀？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烧开水，喝开水，不生病……”
“勤洗手，病菌走……”
程咏与李员外郎面面相觑。这是……什么？
透过敞开的窗户，他们看到室内光线明亮（得益于更大的窗户和透光更好的窗纸），数十名年龄不等的孩童端坐在简陋的木桌前，跟着前方一位年轻的女“先生”（一位被选拔出来、识文断字并接受了玩家基础培训的土着女子）朗读。墙壁上，同样挂着色彩鲜艳的图画，上面画着数字、算盘、洗手步骤、各种农作物等。
“这是在教授……算学与卫生常识？”程咏问道，语气复杂。
“正是。”孙芸点头，“孩童开蒙，先识数，明理，知卫生，强体魄。至于圣贤文章，待其年岁稍长，基础扎实，再学不迟。”
就在这时，下课钟声（一块被敲响的铁片）响起。孩子们欢呼一声，如同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教室，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他们穿着虽然仍是粗布衣服，但浆洗得干净，脸蛋红扑扑的，眼神灵动，充满了活力。几个孩子看到孙芸，还大胆地跑过来行礼问好，口齿清晰，举止有度。
程咏看着这些与京城或其他地方所见截然不同的孩童，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或许不懂“子曰诗云”，但他们识数，懂卫生，身体健康，精神饱满。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教化”吗？
“郡主殿下之政，实在……别开生面。”程咏最终只能如此评价，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
午后，孙芸安排使者一行参观了由“百草枯”林半夏主持筹建、尚在完善中的“医馆”。虽然条件依旧简陋，但已划分出了诊室、药房和几间隔离病房。林半夏向使者简要介绍了应对时疫的“隔离、消毒、对症用药”原则，并展示了部分本地采集、炮制的药材。
李员外郎对一介女流“抛头露面”行医仍有微词，但鉴于其确实扑灭了疫情，功劳摆在那里，也不好当面发作。
傍晚时分，程咏提出想在郡城内随意走走。孙芸欣然应允，只派了王伯和两名低调的护卫随行。
走在平整的街道上，看着两旁逐渐增多的、挂着统一木质招牌的店铺（由玩家协助规划），售卖着纸张、肥皂、豆腐、乃至一些用彩色琉璃珠镶嵌的简单首饰，程咏心中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这里商业活跃，秩序井然，百姓脸上带着希望，与他印象中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他甚至看到，在中心广场一角，昨日那些跳“蛮舞”的灰衣人，此刻正围在一起，听一个玩家模样的人讲解着什么，旁边还放着些奇特的工具和图纸。而不少土着年轻人，也混在其中，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在做什么？”程咏问王伯。
王伯恭敬回答：“回中丞，那些异士正在讲解一种名为‘杠杆’与‘滑轮’的原理，据说可用于提升重物，省时省力。郡中年轻人好奇，便常来听讲。”
程咏默然。格物致知，本是君子之道，在这里，却成了人人可学可用的寻常知识。
回到驿馆，李员外郎再也按捺不住：“中丞！您都看到了！这陶方郡，礼崩乐坏，尊卑不分，奇技淫巧横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下官定要据实禀奏陛下！”
程咏坐在灯下，手指缓缓敲击着桌面，没有立刻回应。他脑海中浮现出藏书阁内老农专注的眼神，蒙学堂里孩童朗朗的歌诀，街道旁百姓满足的笑容，以及孙芸那始终沉静而自信的脸庞。
“李大人，”程咏缓缓开口，“你只看到了‘乱象’，却未见其‘生机’。此地百姓安居乐业，仓廪渐实，道路通达，疫病得控，幼有所学……扪心自问，我朝千百郡县，能做到如此者，有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员外郎：“若将此间种种，斥为‘妖异’，那吾等平日所读圣贤书中所言‘黎民不饥不寒’、‘谨庠序之教’，又当作何解？难道非要百姓困苦，士族垄断学识，方为‘正道’吗？”
李员外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程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便是。是非功过，自有陛下圣裁。至于那几位‘异士’……或许，真是天佑我朝，降下辅佐安乐郡主，开辟一番新气象的奇人吧。”
他知道，自己的奏疏，将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波澜。但他更知道，他无法，也不愿去否定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治世之景”。
而在郡守府，孙芸听着王伯汇报程咏微服私访的见闻及其与李员外郎的争执，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
“看来，这位程中丞，倒是个明白人。”她轻声道，“不过，真正的难题，恐怕还在后面。”她想起了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必然随之而来的猜忌与攻讦。
玩家论坛里，关于使者考察的讨论依旧热烈：
**标题：《文化输出成功！京城大佬被我们的图书馆和小学堂震住了！》**
**标题：《感觉那个姓李的Npc对我们敌意很大啊，会不会是反派？》**
**标题：《管理员Npc稳坐钓鱼台，咱们继续种田搞建设就行！》**
陶方郡的奇迹，如同一面镜子，不仅照出了自身的飞速发展，也开始映照出外界固守的陈旧与僵化。风雨欲来，而这艘由孙芸掌舵、载满了“沙雕神明”与希望之种的大船，正坚定地驶向未知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