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已经不能算手了。指关节处裂开细纹，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皮肤泛起蜡黄的纸色，被月光一照，能透出光来。
放了我......他喉咙发紧，声音像从纸缝里挤出来的。
老赵头那张皲裂的脸凑得更近，纸糊的眼皮一眨不眨：傻小子，你以为还能走？他伸手戳戳张全有的胸口，看看，都空心了。
祠堂里突然亮起更多灯笼，纸人们一个接一个从阴影里走出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有拄拐杖的老太太，还有那个脚尖朝后的孩子。他们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膝盖不打弯，脚底擦着地，发出沙沙的纸响声。
时辰到了。穿红袄的纸新娘说，她手里端着个漆盘，上面摆着毛笔和朱砂。
张全有想跑，可两条腿像钉在地上似的。他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他往祠堂里拖。那些纸手又冷又硬，指甲像裁纸刀似的刮得他生疼。
祠堂里香烟缭绕，供桌上摆着他的纸人替身，旁边是写着张全有之灵位的木牌。纸人身上套着他的衣服，空白的脸上就差眼睛没画。
按住了！老赵头吆喝一声，几个纸人把张全有按在供桌前。那纸新娘蘸了朱砂，毛笔尖对准他的眼睛。
张全有拼命挣扎，突然听见一声——他的胳膊裂开道口子，里面飘出几片碎纸屑，没见血。
别乱动，老赵头啧了一声，新做的身子不结实。
毛笔尖贴上张全有的眼皮，冰得他一个激灵。纸新娘手腕一转，他右眼顿时一片血红。奇怪的是，那替身纸人的右眼眶里同时浮现出眼珠，转了两圈，直勾勾盯着他看。
不......张全有喉咙发干，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往外抽。他看见供桌上的纸人手指动了动，而自己的手正在变薄变脆。
第二笔落下时，张全有左眼一黑，随即又亮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从供桌的角度往下看。底下跪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后脑勺对着他。那人的左臂突然齐肩断开，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一堆竹条和碎纸。
嘿，这边看得真清楚。张全有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他试着抬手，看见的是涂着红指甲的纸手——他现在成了供桌上的纸人。
按着他的人突然松手，地上那具张全有像散架的灯笼似的哗啦垮了。纸人们熟练地收拾起来，老赵头捡起那颗还没完全纸化的脑袋，小心地剥下脸皮。
这张皮子好，他对着灯笼照了照，够做两个童男童女。
张全有想尖叫，但纸做的喉咙只能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拆解，骨头做成新纸人的骨架，皮肤裁成糊纸的材料。那个曾经是张全有的存在，现在只剩供桌上这个不能动不能说的纸偶。
摆灵堂吧。老赵头拍拍手上的纸灰，突然扭头看向村口，哟，又来一个。
夜雾中，隐约有个挑担的身影正往村里走。纸人们立刻活跃起来，咯吱咯吱地调整姿势。穿红袄的纸新娘端起漆盘，朱砂还剩下小半碗。
祠堂房梁上突然垂下一条白绫，轻轻晃动。张全有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拉力，他的纸身子慢慢飘起来，脖子正好卡进绳套里。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老赵头欢快的声音：
这位客官，要借宿吗？
夜风吹过纸牌坊，红艳艳的颜料又开始往下流，像永远流不尽的血。祠堂里，新挂上去的纸人随着穿堂风轻轻转动，画上去的笑容在烛光里忽明忽暗。
村口，又一个货郎擦着汗走进来，肩上的担子咯吱咯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