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诡异氛围中缓缓流逝。吴凛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更慢，或许是那场暴雨中的奔波和情绪剧烈波动严重透支了他本就未愈的身体。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主卧那张宽大的床上，脸色是褪不去的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病气。
这种病弱，并未让他变得易于相处，反而像一层更加粘稠的蛛网，将林元元更紧地缠绕在他身边。他不再需要用强硬的命令或暴戾的怒火来彰显存在感，只需一个微蹙的眉头，一次因起身而牵动伤口的闷哼，甚至只是比平日更显沉重的呼吸声，就足以让林元元那颗悬着的心骤然收紧，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一切，靠近他，确认他的状况。
喂饭、喂药、调整靠枕、递送文件……这些琐碎的、近乎贴身侍女的工作，成了林元元每日的固定流程。她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执行着指令，刻意回避着与他任何超出必要范围的接触和眼神交流。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壳里，试图用麻木来抵御内心日益加剧的混乱。
然而，吴凛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他开始提出一些看似随意，却极具侵入性的要求。
“读报。”他会将一份财经报纸递给她，指明某个版块，然后闭目养神。林元元便只能用干巴巴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那些她完全不懂的金融数据和并购新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卧室里回荡，而他，仿佛真的只是在听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但偶尔，在她因为某个拗口的专业词汇而略微卡顿时，他那紧闭的眼睫会几不可查地颤动一下。或者，在她读完一段落，以为他早已睡着而停下时，他会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般的慵懒，却精准地指出她漏掉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短句。
他并非真的在意报纸内容，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在场”和“服从”，并享受这种无声的掌控。
更让林元元感到不适的是，他开始干涉她的衣着。
“换掉。”某天下午，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眉头蹙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厌弃，“颜色太素。”
林元元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衣服是佣人准备的，质地柔软舒适，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我不觉得……”她试图辩解。
“我不喜欢。”他打断她，血红的眸子淡淡扫过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衣柜里有新的，去换一件。”
林元元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这种连穿着打扮都要被掌控的感觉，比直接的辱骂更让她感到屈辱。但她最终还是沉默地走进衣帽间，在那排挂着崭新标签、风格无一例外都精致华丽却透着冷感的衣裙中，随意挑了一件藕荷色的换上。
当她重新走出来时，吴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林元元却觉得浑身不自在，那柔软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却像一层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抹去原有的痕迹，被他强行塞进一个符合他审美的、没有灵魂的模子里。
这种无声的侵蚀，比狂风暴雨更令人绝望。
夜晚，是林元元唯一能稍微喘息的时间。她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但别墅的隔音似乎并不好，或者说，是她过于敏感的神经作祟，她总能隐约听到主卧那边传来的细微声响——咳嗽声，翻身时床垫的吱呀声，甚至是他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压抑的吸气声。
这些声音像鬼魅般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安眠。
这天深夜，林元元又一次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梦里，吴凛浑身是血地追逐着她，而t.饶子站在远处，眼神冰冷地看着，无动于衷。
她坐起身，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画面。窗外月色惨白，透过窗帘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银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主卧方向传来。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元元的心脏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他怎么了？伤口疼？还是……病情有变？
理智告诉她不要管，按铃叫佣人或者医生就好。可她的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边。
她犹豫着，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轻轻拧开了门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朦胧。主卧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沉重的喘息声，正是从里面传来。
林元元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挪到主卧门外，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
吴凛并没有睡着。他靠坐在床头，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夜灯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他的脸色比白天更加难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也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似乎极其难受，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下方的伤口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元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而无助的样子。即使是重伤昏迷时，他身上也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强势。可此刻，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他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孤独的灵魂。
她站在门外，进退两难。
进去？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理由？他若醒来，看到她这副样子，会如何嘲讽她的心软和虚伪？
不进去？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听着他独自承受痛苦？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之际，床上的吴凛，忽然极其低微地、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句。
声音太轻，太模糊，林元元没有听清。
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屏住呼吸。
“……冷……”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字眼，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无助，与他平日里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林元元的呼吸一滞。
几乎是同一时间，或许是感受到了门外的动静，或许是直觉使然，吴凛紧闭的眼睫猛地颤动起来，随即，那双血红的眸子，倏地睁开！
他的目光，带着初醒时的迷茫和未散的痛楚，精准地、直直地，穿透门缝，撞上了林元元惊慌失措的视线！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冻结。
林元元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她想要立刻转身逃跑，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吴凛看着她，眼神里的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被窥破脆弱瞬间的狼狈和恼怒，有一闪而过的阴鸷，但更多的，是一种林元元看不懂的、仿佛掺杂着某种隐秘期冀的……幽暗光芒。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用冰冷的话语驱逐她，或者用强势的态度掩盖一切。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来不及收起的惊慌与……那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元元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他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深夜的一个错觉。
只有那依旧沉重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林元元站在门外，看着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中的卧室，看着那个闭目仿佛沉睡、却明显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男人，心中那片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墙，仿佛在悄无声息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她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抬手抚上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那里，除了惯有的恐惧和无力，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的悸动。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
而主卧内，在她离开后，吴凛紧闭的眼睫，再次轻轻颤动了一下。黑暗中，无人看见他苍白唇角边，那一抹极淡、极快消散的、近乎扭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