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清丈田亩的奏报与密信,如同不断汇入江河的溪流,持续送至金陵,最终摆在朱元璋的御案之上。他看得极仔细,从最初的暗流汹涌、软硬抵抗,到后来的雷霆整肃、分化瓦解,再到如今部分地区已初步完成清丈、开始按新册征收赋税……每一份文书,都记录着这场变革的艰难与进展。
这一日晚膳,朱元璋特意召朱标至乾清宫同食。膳毕,宫人撤去残席,奉上香茗。朱元璋并未像往常那般立刻询问政务,而是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落在殿外渐沉的暮色上,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标儿,浙江的事,咱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你做得对,也比咱想得更周全,更稳妥。”
朱标心中一暖,放下茶盏,恭声道:“儿臣惶恐。若非父皇信重,圣意支持,儿臣纵有想法,亦难推行。浙江之事,波折横生,儿臣亦时常战战兢兢,唯恐有负父皇所托。”
朱元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谦辞:“咱不是要听这些虚的。咱是说,你用的那些法子——该硬的时候,毫不手软,拿下县令,训诫士绅,杀鸡儆猴;该软的时候,也懂得让士绅监督,张榜公示,给人申诉的余地。还有,用沈家那些海商去分化、去引导……这一套下来,硬是顶住了压力,把事儿往前推了。”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朱标:“咱年轻时,打天下,治天下,讲究的是一个‘猛’字。觉得只要咱够狠,够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压不服的人。可这些年,咱看着你做事,慢慢觉着,光是‘猛’,还不够。治国,得像老农伺弄庄稼,光用蛮力不行,得懂时节,知地力,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有时候,还得耐心等着它自己长。你……有点这个意思了。”
这番话,出自以雄猜猛厉着称的洪武皇帝之口,已是极高的评价。他承认了儿子与自己不同的、更为精细和富有韧性的统治风格。
朱标心中震动,起身深深一揖:“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儿臣只是觉得,江山社稷,非一人一时之力可维系。需得调和鼎鼐,凝聚众志,方能长久。”
“嗯,是这个理。”朱元璋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感慨,“看到你能这么想,这么做,咱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这大明江山,交到你手里,咱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回现实:“浙江那边,清丈初步完成,接下来就是按新册征收夏税了。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新册是否公允,征收能否顺畅,士绅是否还会闹事,百姓是否真能得实惠……都在这一次了。你要盯紧些。”
“儿臣明白。”朱标肃然应道,“儿臣已命户部及浙江三司,将首批按新制征收税赋的区县名单、新旧税额对比、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及应对预案,详细呈报。务必确保此次征收,平稳、公平,让朝廷看到实效,也让百姓见到实利。”
“好,你去办吧。”朱元璋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倦意,“咱老了,有些事,是该你们年轻人去扛了。”
朱标退出乾清宫,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父皇这番话,不仅仅是对他浙江之事的肯定,更是对他作为继承人的全面认可。这比任何封赏都更珍贵。
随着首次按新制征收夏税的日子临近,整个浙江,乃至朝野上下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反对者暗中期盼着新政出丑,支持者则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征收之日,宁波府定海县,衙门口贴出了巨大的红榜,上面清晰地列着各户按新册核定的田赋及摊入的丁银数额,旁边还附带了旧制的应缴数额作为对比。许多无地少地的农户惊喜地发现,自家所需缴纳的银钱竟比往年少了近半!而一些田产众多的大户,税额虽有增加,但因早有心理准备,且看到了商税简化带来的潜在好处,多数人也只能接受。
杭州府钱塘县,之前抵抗最激烈的区域之一,在朝廷的强力弹压和反复宣讲下,征收工作虽仍有怨言,却也未再起大的波澜。清丈结果的公示,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舞弊空间,使得征收过程相对公开。
一船船粮食,一箱箱银两,开始从浙江各地起运,汇往省城,再转运京师。户部的核验官员紧张地忙碌着,核对账目,抽查实物。
最终的结果,比许多人预想的要好。浙江全省夏税征收总额,因商税增加及田赋征收效率提升,较往年同期竟有小幅增长!而更重要的是,根据各地抽样调查,普通农户,尤其是佃农和自耕农的负担,确实得到了切实的减轻,民间对新政的抵触情绪大为缓和。
消息传回,朱元璋在奉天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户部的核验奏报掷地有声地念出,最后朗声道:“浙江试点,大获成功!太子新政,利国利民!此后,谁敢再言新政之非,即是谤君误国!”
至此,朱标所推行的赋税新政,历经朝争、地方抵抗、艰难清丈,终于在这第一次实实在在的税收中,证明了其价值,在帝国东南一隅深深扎下了根。它不仅是一场经济政策的调整,更是一次政治上的巨大胜利,标志着朱标的治国理念和能力,已得到了最严峻的考验和最有力的印证。大明的未来,正沿着这位年轻储君所规划的“藏富于民”的航道,驶向更深的领域。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如何将浙江经验推广全国,将是朱标面临的下一道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