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子启用浙东沈家,且此沈家与昔年沈万三颇有渊源的密奏,终究还是摆到了朱元璋的案头。送呈此消息的,是一位素来关注“礼法规制”的老御史,奏疏中虽未直言太子之非,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商贾操持漕运”、“旧患未除,新弊又生”的深深忧虑。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朱元璋拿着那份奏疏,久久未语,目光似乎穿透了纸张,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大明初立,百废待兴。那个名叫沈富(沈万三)的吴中巨贾,富得流油,竟狂妄到想替他这个皇帝犒赏三军!“匹夫犒天子之军,乱民也,宜诛之。”马皇后当时劝他:“妾闻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他最终听了发妻的话,未取其性命,但还是将沈万三抄家流放,以儆效尤。
“沈万三……”朱元璋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冷硬的弧度。那件事,是他对民间豪强的一次严厉警告,也是他确立皇权至高无上的一记重锤。商贾,可以富,但绝不能妄图干涉国政,更不能挑战皇权。
如今,他的儿子,大明的太子,竟然启用了沈家的后人。
若在往常,以朱元璋对富商巨贾的警惕和手段,看到这等消息,只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即便不严惩,也必会下旨申饬,勒令停止。但此刻,他却没有立刻发作。
他想起了那日朝堂上,朱标面对保守派质疑时,那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陈词;想起了儿子提出的“试点”之法,那份务实与稳健;更想起了马皇后那夜的话语:“标儿的仁厚,是他本性,也是他得臣民爱戴之处……他劝阻联姻,既顾全了兄弟情分,也让降人感受到诚意,最终不也达到了安抚的效果吗?”
朱元璋的手指在奏疏上轻轻敲击着。标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既然敢用沈家,必然有其考量,也必然设下了严密的监管。那《海运章程》他是看过的,条条款款,皆是防范与约束之意。
“或许……标儿是对的。”一个念头在朱元璋心中升起,“一味打压,并非长久之计。若能以法度驾驭,使其利归朝廷,或许真是一条新路。”他想到了海运若成,对北疆军需、对国库充盈的好处。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那点对商贾本能的厌恶和历史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朱标在处理此事上的成长。儿子没有隐瞒,没有私下勾结,而是将一切都摆在了明处,纳入了朝廷法度的框架内。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担当。
“罢了。”朱元璋将那份密奏合上,随手丢在了一边,“沈万三是沈万三,如今的沈家是如今的沈家。既然标儿要用,且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样子来。若真能恪守章程,为朝廷出力,给他们一个机会又如何?若其心怀不轨,再行处置也不迟。”
他做出了决定。这一次,他选择相信儿子的判断,也给那沈家一个戴罪立功、或者说,一个重新证明自身价值的机会。这并非完全的放心,而是一种基于对太子能力认可的有条件默许。
他没有下旨褒奖,也没有下旨斥责,仿佛从未见过那份密奏。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很快察觉到,陛下对此事保持了不同寻常的静默,原本一些准备跟风弹劾的声音,也悄然低了下去。
东宫之中,朱标自然也听闻了有御史将沈家之事捅到了御前,他心中亦有一丝紧张,等待着父皇的反应。当得知父皇并未有任何表示,依旧如常处理政务时,他心中了然,也悄然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父皇对他无声的支持,也是一种考验。
他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新政的推进中,对沈家船队的首次试航结果尤为关注。他必须用实实在在的成效,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来回报父皇的这份信任与默许。
一场可能因历史旧怨而引发的风波,在朱元璋基于对太子信任的一念之仁下,悄然化解。沈家,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家族,终于获得了一丝在新时代下喘息和发展的缝隙,而这条缝隙能否拓宽成通途,则要看他们自己的表现了。
远在浙东的沈荣,通过特殊渠道得知金陵城内的风平浪静后,对着北方深深一揖,心中对那位年轻太子的能量与手腕,有了更深的敬畏,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紧紧跟随的决心。
大明的天空下,新旧势力在皇权的默许与太子的驾驭下,开始了一场小心翼翼的接触与融合。历史的车轮,正沿着一条与过去稍显不同的轨迹,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