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府。
虽已入春,但接连几日的阴雨让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冷,一如如今浙江官场的人心。
潘汝璋等数十名浙江官员被处决、抄家的消息,早已通过六百里加急邸报和民间沸沸扬扬的传言,如同凛冽的寒风,席卷了这片富庶之地。尤其是那道“高俸养廉,贪则诛族”的太子钧令,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了每一个还在位置上的官员头顶。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往日里迎来送往、甚至有些喧嚣的廊庑厅堂,如今变得异常安静。官吏们行走间脚步匆匆,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眼神碰撞间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悸与审视。
清吏司主事赵知槐,便是这惶恐大军中的一员。
他年近五旬,在布政使司衙门做了十几年的钱粮主事,算不上顶尖的实权人物,却也是油水颇为丰厚的职位。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官场那套不成文的规矩——冰敬、炭敬、三节两寿的常例,以及经手钱粮时那一点点“合情合理”的漂没。他自认不是潘汝璋那样胆大包天、敢于侵吞军饷抚恤的巨蠹,但也绝非一尘不染的清官。在这潭浑水里,想独善其身,太难了。
此刻,赵知槐坐在自己的值房里,面前摊开着最新的俸禄调整文书。太子殿下旨意已下,他的年俸将实实在在增加近四成,这是一笔足以让家小生活更宽裕,甚至能多购置些许田产、让晚年更有依靠的数目。若在往常,他定会喜上眉梢,呼朋引伴小酌几杯。
可现在,他拿着那纸文书,手却在微微颤抖。
这增加的俸禄,此刻拿在手中,竟觉得有些烫手。它不再是单纯的朝廷恩赏,而更像是一道“买断”他所有过往和未来贪念的契约金。契约的另一端,连着的是凌迟、是诛连九族的万丈深渊!
“诛连九族……”赵知槐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老家那还算殷实的家族,想起了儿孙绕膝的场景,若因自己一人之过,导致整个家族烟消云散……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是他手下一位关系亲近的书办,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脸上也带着惴惴不安的神色。
“大人,您看这……”书办放下茶,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赵知槐摆了摆手,示意他关门,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还能怎么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俸禄,是殿下给的体面,也是……枷锁啊。”
书办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外面都在传,说新政督察司的人还没走,还在暗中查访。潘大人那边虽然事了,但保不齐会牵出别的……咱们以前那些……会不会……”
赵知槐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正是他最恐惧的。潘汝璋案像是一场风暴,虽然掀翻了几条大船,但谁知道水下还有多少暗礁被搅动了起来?他过去那些收受的常例,经手账目时那些不甚干净的手脚,平时觉得无伤大雅,可放在如今这“无论贪墨多寡,一经查实,诛连九族”的天条之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值房里踱了几步,脸上血色褪尽。
“不行……不能再有任何侥幸了!”他猛地站定,对书办沉声道,“你去,把咱们房里近五年……不,近十年的所有钱粮账册,再全部核对一遍!凡是有些许含糊、不合规制之处,立刻标注出来,能补的补,能平的平!还有,以前下面各州县送来的那些‘心意’,记录、礼单,凡有留底的,全部……全部找出来!”
书办一愣:“大人,您的意思是……?”
“烧了!统统烧了!”赵知槐咬牙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从今往后,咱们这清吏司,必须像刚出窑的白瓷碗,里外都得干干净净,不能有一丝瑕疵!这增加的俸禄,便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谁再敢伸手,那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还要拉着全族陪葬!”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太子殿下这是……要把这官场几十年的积弊,连根刨了啊。往后,这官,不好当喽……”
同样的场景,在浙江乃至周边各省的衙门中,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中低层官员们在最初的恐慌之后,开始疯狂地自查自纠,销毁可能存在问题的记录,退回一些不合规的“孝敬”,处理手尾。整个官场的风气,为之一肃。
高俸禄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盼头和底线,而“诛族”的酷法则彻底打消了绝大部分人的贪念。一时间,各级衙门效率似乎都提高了不少,推诿扯皮之事锐减,对待公务也认真了许多。毕竟,谁也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成为下一个被新政督察司,或者被急于立功的同僚、下属揪出来的典型。
这场由朱标亲手掀起的肃贪风暴与制度改革,在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终于开始显现出其深层的影响力。它像一场强烈的地震,不仅摧毁了表面的建筑,更深刻地改变了官场这片土壤的质地。一种对律法的敬畏,对俸禄的珍惜,以及对太子殿下那混合着感激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开始在官员心中生根发芽。
官场寒蝉,噤若无声。但这寂静之下,是旧秩序的崩塌,与新规则的艰难确立。朱标的意志,正通过这无形的压力,渗透到大明帝国官僚体系的每一个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