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句近乎忏悔的低语,消散在凤阳黄昏的风里,没有回应,却重重地砸在了父子二人的心上。
他没有再看朱标,也没有就太子之位再逼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在那低矮的土坟前又站了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
“今晚,不住行宫。” 朱元璋终于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威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老屋。”
他口中的“老屋”,是凤阳城中仅存的一处当年他做和尚前后栖身的破旧院落,早已被地方官修缮保护,但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格局,低矮、简陋,与皇家的富贵格格不入。
随行的侍卫和内侍们心中惊疑,却无人敢多言,只得迅速安排。銮驾转而驶向那处几乎被遗忘的旧居。
老屋堂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如同那些久远的记忆。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人,甚至连常氏也被安排在隔壁稍好的厢房休息。屋内只剩下他和朱标,以及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条长凳。
桌上摆着简单的乡野菜肴,甚至还有几个粗面的烙饼,与宫中的御膳天差地别。朱元璋拿起一个烙饼,掰开一半,递给朱标。
“吃。” 他只说了一个字,自己则就着桌上那碗看不清内容的菜羹,大口吃起了另外半块饼。
朱标默默接过,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带着麦麸的原始香气,与他平日里吃的精细御米截然不同。这味道,似乎触动了身体里某种深藏的印记。
父子二人就在这沉默中,进行着这顿异常简陋的晚餐。
吃完最后一口饼,朱元璋放下碗筷,目光扫过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
“当年,咱爹娘死了,连块埋身的棺材板都没有。是邻居刘继祖给了块地,才让他们入土为安。”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间,“咱那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去皇觉寺当和尚,混口饭吃,就为了……活下去。”
朱标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些往事,但从父皇口中如此平静地讲述出来,感受却截然不同。
“后来,庙里也待不下去了,咱就出来讨饭。” 朱元璋的声音很平缓,没有自怜,只是在陈述,“风餐露宿,看尽了白眼,受尽了欺凌。那时候,咱就在想,这世道,为啥就这么不给人活路?为啥有钱有势的就能欺压穷人?”
他的目光转回朱标脸上,昏黄的灯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再后来,咱遇到了你娘。她那时候,是郭大帅的义女,身份比咱这个穷和尚高多了。可她……没嫌弃咱。”
提到马皇后,朱元璋的语气明显有了温度:“她给咱送饼,帮咱说话,跟着咱东征西讨,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生你的时候,我们还在外面打仗,条件艰苦,她差点……没能挺过来。”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和愧疚:“标儿,爹不是忘了你娘的好,也不是不把她放在心里。只是……只是爹坐上了这个位置,看到的、听到的、要防备的,太多了。爹怕啊!怕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不稳,怕你们兄弟将来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文人墨客,怕咱老朱家……又变回从前那样,任人宰割!”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所以爹得立规矩,得让你们知道敬畏,得把你们磨砺得刀枪不入!爹是狠心,可这狠心……爹以为是对你们好,对江山好!”
他看向朱标,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你说爹没把你当太子,没把你娘放心里。爹……爹或许……是方法错了。”
这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认错的话了。从一个开国帝王,一个强势如山的父亲口中说出,显得格外艰难,也格外沉重。
朱标听着父亲这番从未有过的肺腑之言,心中的坚冰也在慢慢消融。他看到了龙袍之下,那个同样有着恐惧、担忧和深埋情感的朱重八。
“爹,”朱标的声音也缓和了下来,“儿臣知道您的担忧,知道江山不易。但治国如同治家,过刚则易折,过严则失人心。对兄弟,对臣子,乃至对家人,除了规矩权威,也需有信任,有温情。您用打磨兵器的方式打磨儿臣兄弟,可我们……是人,是您的儿子,不是冰冷的刀剑。”
他顿了顿,继续道:“娘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她只是希望我们这个家,能和和睦睦。她看到我们兄弟友爱,看到您能偶尔放下朝政,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子一样,含饴弄孙,比得到什么都开心。您让她伤心,不是因为那个妃嫔,而是因为您……忘了我们最初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朱元璋沉默了。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块垒都吐出来。
“明日,”他站起身,不再看朱标,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少了几分戾气,“随我去看看你刘爷爷(刘继祖)的后人,再去……给你爷爷奶奶磕个头。然后,回京。”
他没有提太子之位,没有提守灵之事,但朱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一夜,凤阳老屋的昏黄灯光和粗面烙饼的味道,以及父亲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往事,如同一场无声的洗礼,冲刷着父子之间因权力和规矩而筑起的高墙。
回归京城的路,或许依旧不会平坦,但至少,方向已经悄然改变。而那句“回京”,也预示着,这场风波,即将迎来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