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大营,中军帐内,烛火长明,燃至深夜。
司马懿正书写自辩表章。
他仔细沉吟,觉得难以下笔。
遂起身独立于巨大的舆图前。
背影在跳动的光影下拉得悠长。
他反复摩挲着那份令他如骨鲠在喉的檄文抄本,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孟达这番绝地反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击确实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看来,城中确有高人……”
他低声自语。
脑海中再次闪过这个念头。
“会是谁?!”
“蜀汉?!”
“东吴?!”
就在这时,帐外亲信送来两封密报。
一封虽言语隐晦,却暗示有人想借此弹劾他“擅启边衅,逼反良将”。
另一封则报称,有人借口正值隆冬,转运粮草艰难,需待时日。
更声称“需待朝廷明旨”。
司马懿将密报就着烛火点燃。
看着纸灰飘落,眼神愈发冰冷。
来自背后的冷箭,远比城头的明枪更致命。
无论如何,必须更快!
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踏平这座孤城!
擒拿城内那个奸猾之贼!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舆图上那座被重重标记的“新城”。
杀意!
如冰似铁,弥漫开来!!!
而新城太守府偏厅内,烛火通明。
却照不亮在座数位豪族家主脸上的阴郁。
他们已被“请”至此地近八个时辰。
却迟迟不见新城太守孟达的身影。
门外甲士肃立,刀剑森然!
与其说是护卫,不若说是监守!
厅内空气凝滞!
唯有铜漏滴答,声声敲在众人心坎上!
几个时辰的囚禁与未知,已足以消磨掉大部分人的胆气!
有人忍不住低声抱怨“不该轻举妄动”。
有人则眼神闪烁,暗自盘算着能否用他人的隐秘换取自家平安。
低语与猜忌在沉默中蔓延。
将那份同舟共济的脆弱假象撕得粉碎。
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为那“附逆孟达,九族同诛”的血书惊惧不已。
暗中串联,商议是否要“弃暗投明”。
拿下孟达以换取家族平安。
然而,转眼间便被“请”来了这太守府。
随后,城外山呼海啸般的“誓守新城!诛杀国贼!”之声隐隐传来。
震得窗棂微颤!
更震得他们心神不宁!!!
孟达迟迟未至。
这份刻意的拖延,如同文火煎油,煎熬着他们的肝胆。
他们交换着眼神。
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惶恐,猜疑,以及一丝不祥的预感。
孟达方才在城头那番慷慨激昂的誓师。
军民那同仇敌忾的怒吼。
无疑表明城内情势已变。
他们先前那点“心思”,在这股汹涌的民情面前,显得何等苍白和危险。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自廊外响起。
孟达一身戎装。
虽经方才誓师,眉宇间略带疲惫。
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扫视过来时,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血腥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并未直接走向主位。
而是在厅门处停顿片刻。
仿佛在欣赏他们如坐针毡的模样。
邓芝仍扮做随从。
陈到则扮做死士,紧随其后。
一儒一武,宛若孟达的文武辅弼。
邓芝面色平静,目光深邃,似能洞悉人心。
陈到则按剑而立,气息沉凝,如同山岳!
他不言不动,却已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让诸位久等了。”
孟达终于开口。
声音略显沙哑,却无半分歉意。
他大步走向主位。
撩起战袍下摆,稳稳坐下。
“适才军务繁忙,与全城军民共誓,戮力同心,以抗国贼司马懿!!!”
“想必……”
“诸位也听到了?!”
最后一句,他刻意放缓了语调。
目光再次从各家主脸上缓缓掠过。
众家主心中一凛,纷纷起身。
口称“不敢”,姿态放得极低。
孟达虚按一下手,示意他们坐下。
开门见山。
“请诸位前来,所为之事,想必诸位也心知肚明。”
“司马懿老贼,构陷忠良,擅兴兵戈!”
“更以卑劣手段,散布流言,投递血书!”
“此乃,欲从内部分化我新城!”
“其心可诛!!!”
他语气转厉。
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作响!
“然,申仪通敌,铁证如山!”
“我孟达擒拿此獠,乃为国除害!”
“司马懿却借此发难……”
“其篡逆之心!”
“昭然若揭!!!”
“此事,吾已发檄文,明告天下!”
他说着,目光森寒的看着各位家主!
抬手一挥!
亲卫上前,给每位家主都发了一份《告天下讨国贼司马懿檄》!
孟达接着说道:
“如今,满城军民皆知司马氏之奸!”
“全军上下,众志成城!”
“誓与新城共存亡!”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如刀,逼视着其中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最老的蒯氏族长。
“蒯公!”
“我听闻,贵府宗祠前,亦收到了那‘九族同诛’的血书?!”
蒯族长闻言,浑身一颤!
随即稳住心神,朗声道:
“回将军,确有其事!”
“此必是司马懿细作所为,意在离间!”
“老朽……老朽及阖族上下,绝不敢受其蛊惑!”
“哦?!”
“是吗?!”
孟达语气莫测。
“可我怎听说,血书送达之后,蒯公曾连夜召集族老,密议至三更??”
话音未落。
一旁按剑而立的陈到,默不作声地将一枚玉佩轻轻放在蒯族长面前的案几上。
那正是蒯家嫡子随身之物。
不久前却在东市乱匪的尸体旁被白毦暗卫搜得。
蒯族长额角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脸色顿时煞白。
嘴唇哆嗦着,几乎坐立不稳!
他没想到孟达对此等隐秘之事竟也了如指掌?!
更未想到,自家子侄竟已卷入兵祸,把柄被握得如此死!
邓芝见时机已到,适时开口。
语气平和,声音朗朗!带着更深沉的力度。
“蒯族长,诸位家主!”
“将军深知,司马懿乃国贼!”
“他此计何其狠辣!”
“意在迫使诸位自乱阵脚,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然!”
“诸位需明辨,司马懿为何急于恐吓诸位?!”
“正因他心怀不轨!心怀篡逆!”
“更因他,知新城军民一心,坚不可摧!”
“故欲从内部瓦解!”
“若诸位此时……稍有异动,非但无法保全家族,反会落得‘附逆国贼’之实!”
“此时,将军若依法严惩,是为国法!”
“且!”
“就算那司马狗贼能破我新城!”
“破城后!”
“诸位试想?!”
“在座的各位,觉得能有好下场?!”
这话一出,各位家主脸色不断变幻!
他们现在也拿不定主意!
孟达与司马懿各执一词,
谁对?!
谁错?!
谁忠?!
谁奸?!
他们此刻,万分忐忑!
但本能的,他们选择相信司马懿!
邓芝注意着各位家主不断变换的神色。
冷哼一声!
声音陡然拔高!
“届时,为掩其构陷忠良、欲行篡逆之丑事!”
“司马懿岂容尔等这些知晓内情的活口存于世间?!”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惶恐的脸。
“史鉴未远,血迹未干!”
“昔日秦始皇驾崩,为保陵墓机密不泄!”
“所有参与营造、知晓地宫通道与机关的工匠民夫,尽数被闭于墓中,活埋殉葬!”
“为何?!”
“非因其有罪,正因其耳目所闻、手足所触,皆为必须掩盖之秘!”
邓芝的声音如同铁锥,狠狠凿击着众人的心理防线。
“如今,那讨贼檄文已传遍新城,尔等更是深知申仪之事与司马懿构陷内情!”
“尔等,便是那亲见其奸、亲闻其恶之人!”
“试问,司马老贼破城之日,为堵天下悠悠众口,除却将尔等尽数铲除,来个死无对证,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各位家主,皆是精通经史子集,博文多识之博物君子!”
“难道非要等到屠刀落下,族谱染血之时,才信今日之言吗?!”
“此中利害,杀人灭口而已!”
“诸位!”
“岂会不知?!”
邓芝掷地有声,声震屋瓦的话,甫一说完。
厅内落针可闻。
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吸气声!
邓芝目光灼灼地看着各位家主。
特别是那蒯家家主!
他这一番话,既点明了司马懿的阴谋。
也暗示了孟达手握他们“密议”的把柄。
更用“工匠殉葬”的典故,将投降即被灭口的必然性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可谓软硬兼施,直击要害!
他就不相信这些熟读史书的老狐狸,听不懂这字字诛心的警告?!
各位家主,一时间,都默然不语!
那蒯家族长看着邓芝,眉头紧蹙,神色之间有怨愤之色!
厉声呵斥道。
“汝乃何人?!”
“如此尊卑不分?!”
“尊长议事,岂有你置喙之地?!”
邓芝并未因呵斥而退缩。
反而迎着蒯族长的目光,从容一揖。
声音清晰而坚定。
“在下乃将军帐下一参军,人微言轻,蒯公见谅!”
“然,某以为,当此城破族灭之危局,所议之事关乎在座诸位满门性命与百年宗祠。”
“是恪守虚礼重要?!”
“还是共寻一条存续之道更重要?!”
“若蒯公认为礼法重于存亡,某便告退!”
他话语平和,却字字如锥,刺在众人心底!
蒯家族长闻言,疾言厉色道。
“目无尊长,巧言令色!”
“徒逞口舌之利!”
他气得胡须发抖。
转向孟达。
“孟将军,就是如此约束麾下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