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那“同生共死”的激昂之语尚在书房内回荡。
亲卫领命而去犒军的脚步声犹未远遁。
邓芝下令全军备战的肃杀凝重尚在弥漫。
新的军报便如影随形。
再次急促地敲碎了短暂的沉寂。
一名来自东南方向的暗卫哨骑几乎是踉跄而入。
声音因惊惧而变调:
“将军!军师!房山隘口……‘懿’字帅旗已立!”
“魏军主力漫山遍野,前锋精骑已迫近至城外二十里下寨,营垒相连,望不到尽头!”
这消息如同惊雷。
重重击在孟达心头。
他端坐的身形微微一震。
手中下意识摩挲的茶盏险些脱手。
“司马懿主力终于显露狰狞全貌,兵锋直指城下。”
他低声喟叹。
然而,风暴仍未停歇。
紧接着,北城守将派来的暗卫疾步闯入:
“禀将军、军师!”
“北山魏军‘司马师’所部活动频繁,山上夯土之声彻夜不息!”
“其土山已初具规模,与城墙高度相差恐不足两丈!”
“我军弩箭虽全力阻滞,然魏军举盾如墙,箭矢难透,收效甚微!”
“不足两丈……”
孟达喃喃自语。
脸色倏地煞白。
他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白。
这意味着敌军很快便能获得居高临下的绝对优势。
届时,魏军劲弩便可俯射城头。
守军连举盾都将倍感艰难。
孟达猛地一拍案几。
激愤得须发皆张:
“好个司马老贼!”
然而,他话音未落。
后续的军报接踵而至。
又一名白毦暗卫带着一身山林间的湿冷雾气闯入。
声音虽因连续奔波而沙哑,却带着冰冷的清晰:
“报!将军!军师!”
“子午谷方向,发现魏军‘胡’字旗号!”
“其军并未急于进入谷道,反倒在谷口险要处广立营垒,多设旌旗,巡骑四出,遮蔽视野,虚实难辨。”
孟达闻言。
周身猛的一僵!
他深吸一口气。
试图压下心头那如同被无形铁索一道道缠紧的困顿之感。
转向邓芝,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胡遵……子午谷……”
“军师,此路当是阻我大汉汉中援军。”
邓芝目光凝注于舆图上那标记着“子午谷”的险峻出口。
指尖轻点,沉吟道:
“然也。”
他眉头紧锁,低语,
“胡遵此人,并非一味莽撞之将。”
“司马懿令其屯兵谷口,虚张声势,意在震慑。”
“若魏文长将军欲从汉中出援,见此阵仗,必疑有伏。”
“需得谨慎探查,如此便为司马懿争取了至关紧要的攻城时日。”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
“司马懿用兵,步步为营,老谋深算。”
“锁东吴,绝我大汉,如今连汉中,也布下了疑兵……”
“其志在必得,已昭然若揭!”
孟达默然。
颓然坐回榻上。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那节奏透出内心的纷乱。
然而,最后一记重击,伴随着愈发深沉的夜色,轰然砸落。
一名几乎是匍匐着爬入书房的暗卫带来了最终的消息。
他肩头带伤,鲜血浸透了半边衣甲。
气息微弱却强撑着说道:
“将……军,军师……”
“箕谷……箕谷以西,发现魏军‘戴’字旗号……”
“规模……规模不明,但其斥候异常活跃,深入我方境内,似……似有大军在后策应之象。”
“‘戴’字旗!”
“戴陵?!”
孟达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脸上已无血色。
他猛地走向舆图。
手指一个个点着舆图上的地名:
司马懿亲率主力,牛金为先锋,主攻新城西面;
张合攻房陵;
夏侯儒控秭归;
胡遵守子午谷,阻汉中;
戴陵进箕谷,为疑兵;
州泰控扼筑水沿岸,封锁水路;
李昭守巫县,阻东吴;
司马师抢占新城北山高地,垒土山,掘地道,负责正面攻坚。
他怔怔地看着舆图。
手指一遍一遍地描摹着。
“八路大军,水陆并锁,真真是天罗地网。”
他缓缓抬头,望向邓芝。
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星火也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
“军师,司马懿八路合围之势已成。”
“军师……如之奈何?”
邓芝闻言并未立即作答。
他仔细审视舆图,良久,转身,却发现受伤的暗卫尚在。
他亲自上前扶起。
令人速速带去医治。
随即,他看了一眼孟达。
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冷峻。
再次走到舆图前。
提起朱笔刷刷又画上了两个圈。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八个已被朱笔圈出的要冲。
仿佛要将这幅“八路合围图”烙印在心底。
良久,转身,神色沉凝地看着孟达!
“将军!”
其声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司马懿八路合围,看似泰山压顶,然古今战阵,以寡敌众,以静制动而破强敌者,岂在少数?!”
他目光灼灼,直视孟达!
“昔年田单守即墨,外无援兵,内乏强将,唯凭孤城与必死之志,终以火牛奇阵,大破燕军,复齐七十余城。”
“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
“再观廉颇守长平,深沟高垒,任秦军百般挑战,坚守不出,使王龁大军寸步难进。”
“若非赵王中反间之计而临阵易将,胜负犹未可知!”
“此乃持重固本之要!”
他向前一步,语速加快,气势沛然:
“李牧守代郡,匈奴势大,铁骑如云。”
“李牧坚壁清野,敛兵固守,示敌以弱,蓄力数年,终得一战而破匈奴十余万骑,使其十余年不敢近赵边。”
“此乃忍辱负重,待机而发!”
“更有晋阳之战,智伯挟韩、魏之师,水灌晋阳,城不浸者三版,灶生蛙,民无叛意。”
“赵襄子与张孟谈潜出,说韩、魏反戈,遂灭智伯,三家分晋之局由此而定。”
“此乃内稳人心,外寻裂隙!”
“西汉周亚夫驻军细柳,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虽天子之诏不得擅入。”
“后平七国之乱,深沟高垒,断敌粮道,三月而吴楚破灭。”
“此乃以静制动之典范!”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仿佛带着历史的回响:
“近者曹操官渡之战,兵微将寡,粮草不继,而袁绍十万之众压境。”
“曹操纳荀文若、郭奉孝之谋,持重待机,焚乌巢,断其根本,终成以弱胜强之千古奇功。”
“此乃持重待机,断敌粮草!”
“信陵君窃符救赵,率五国之师破秦军于邯郸城下,正是内外呼应,方能解围城之困。”
“昔光武皇帝昆阳之战,王莽四十二万大军围城,昆阳守军不过九千,城内震恐。”
“然光武皇帝临危不乱!”
“以十三骑突围调兵,与城内里应外合,终得天象助威,暴雨如注,涤荡莽军,遂定中兴之基!”
邓芝言及此处,稍作停顿,目光转为凌厉:
“反之,若主将先乱,则万事皆休!”
“楚汉之争,曹咎守成皋,项羽诚之‘谨守勿战’。”
“然汉军辱骂激将,曹咎不忍小忿,引军出击,渡汜水半而击之,大败失守,遂使项羽腹背受敌,此乃不忍忿忿之心,而失全局之例。”
“袁绍官渡之败,岂独乌巢被焚?其内部倾轧,谋士相争,许攸献策,竟疑,此乃自毁长城!”
他猛地一挥袖,声如洪钟:
“今司马懿八路围城,其意在乱我军心,迫我自溃,待我内乱,他好施展阴谋诡计!”
“是以我军心不可动摇!!!”
“今我新城,城坚粮足,将士用命,更有陛下之威、丞相之算为恃。”
“岂是即墨、晋阳、昆阳可比?”
“我军又岂是那曹咎之流!”
他略一停顿。
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新城北山的标记上。
语气斩钉截铁,
“眼下,最紧要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滞司马师垒土掘地之进度。”
“若让其土山高过城墙,地道直达城下,则我军险要尽失。”
他转向孟达,语气郑重而严肃!
“将军!”
“如今,当务之急!”
“乃须集中城内所有床弩,换用重簇透甲锥,不必苛求精准,全力轰击北山工事架构,毁其根基。”
“所有抛石机,入夜后悉数改用油浸火石,行三发连射,专打其物料堆积之处与役夫聚集之地,务使其夜不能安,日夜不宁。”
“同时,于城内对应区域,深挖壕沟,埋设大瓮,遣耳聪兵卒十二时辰轮番监听,凡有异响,立刻掘地阻截,绝不容其地道偷袭得逞……”
孟达听闻邓芝这番引经据典、气势磅礴的分析,精神为之一振,先前的不安顿时消散。
他当即拱手,郑重道:“便依军师之言!”
邓芝见此,心下稍安。
他知道,孟达就是新城的主心骨,其身稳,则军心定!
他随即传下军令,亲卫领命疾驰而去。
孟达请命,欲往城头亲自督战。
邓芝微微颔首,准其所请。
待孟达离去,书房内再度归于沉寂。
窗外隐约传来北山方向魏军星夜赶工的嘈杂声,与城内守军调度、民夫加固城防的声响交织一处,构成大战前夜特有的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孟达带着一身寒意回到书房,静立良久,忽然长长一叹。
那叹息中透着近乎力竭的疲惫,却又隐隐含着一丝解脱:
“八路合围……”
“司马老贼!当真看得起我孟达!!!”
“如今这新城,已是飞鸟难越之地!”
他抬眼望向邓芝,目光复杂:
“军师,眼下这千钧重担,唯有托付于你了。”
“达……愿与军师同心,誓与此城共存亡!!!”
邓芝迎上他的目光,郑重一揖:
“芝受陛下与丞相重托,又蒙将军委以全权,敢不尽心竭力,以死相报?”
“将军宽心,司马懿虽布下天罗地网,然我新城军民一心,更有陛下天威、丞相妙算,未至终局,犹未可知。”
他语声一顿,缓步走至窗前,负手凝望东南!
那片司马懿主力盘踞之处,连星月亦为之黯然。
烛影在他坚毅的侧脸上摇曳不定,邓芝缓缓抬手,五指渐收,仿佛要将那片吞噬光明的暗影一把握碎。
声如寒铁,字字沉凝:
“司马懿,你我便在这新城城下!”
“一决雌雄!”
夜色愈深,城外八路大军如暗潮涌动……
城内誓守之志坚如磐石,杀机与决心在黑暗中无声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