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看向她,带着询问。
“关于我们两个,”陆盈歌一字一句地说,目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他,
“也关于一个孩子的……事。”
“当年,你‘死讯’传来后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
陆行舟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某些混乱的、属于青春期的炽热与禁忌的片段,如同沉船碎片般从记忆的深海翻涌而上。
他离开陆家前,他们之间那些逾越了界限的、充满矛盾和激情的纠缠……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生下了她,是个女儿。”陆盈歌的嘴角泛起一丝母性的光辉,却又带着无尽的酸楚,
“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我给她取名陆念初。”
“念念不忘的念,不忘初心的初,小名念念。”
“念初……”陆行舟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他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儿?
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缺席的十四年里,悄然成长?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初为人父的、陌生的悸动,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
他看着陆盈歌,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既是名义上的姐姐,又有过最亲密纠缠的女人。
这一切,让他的心情复杂得如同乱麻。
“她……她在哪儿?”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问出这句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在京城,上初中。”陆盈歌拿起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地操作着,
“现在这个时间还在上课。”
然后,她将屏幕转向他。
屏幕上,是一个女孩的照片。
她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站在阳光灿烂的操场边。
镜头捕捉到的,是一张承袭了父母所有光芒的脸——
继承了陆行舟深邃的眉眼轮廓,又带着陆盈歌骨子里的那份优雅。
她对着镜头青涩一笑,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看,这就是念念。”陆盈歌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陆行舟怔住了,所有的震惊终于找到了具体的寄托。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掠过屏幕上的容颜。
这就是他的女儿?在他完全缺席的十四年里,悄然孕育、出生、并已然长成的骨肉?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轻抵冰冷的屏幕,试图穿透这层阻隔,去感受那份真实的存在。
陆盈歌看着他眼中剧烈的波动,与那无法抑制的指尖微颤,便知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将屏幕转回,指尖快速滑动着。
最终,点开了一个标记为“念念校园艺术节”的短视频文件。
“还有这个。”她将平板再次递近。
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正是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陆念初。
她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怀里抱着一把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木吉他。
似乎有些紧张,她对着话筒小声说:
“接下来,我弹唱一首《贝加尔湖畔》。”
然后,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拨动了琴弦。
前奏流淌而出,有些生涩,却意外地准确。
她开口清唱,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的纯净,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
陆行舟彻底怔住了。
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锁在屏幕上那个发光的身影上。
他看到她在演唱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到她偶尔抬头望向观众时眼中闪烁的羞怯与认真,
看到她随着节奏轻轻点动的脚尖……
一个静态的照片所带来的冲击——
在此刻被这个动态的、鲜活的、会弹琴唱歌的生命彻底具象化和升华了。
一种极其陌生又无比汹涌的情感,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那不仅仅是责任和愧疚,更是一种源自基因最深处的、笨拙而炽热的悸动与难以言喻的骄傲。
视频不长,很快就在女孩的一个鞠躬和台下稀疏却真诚的掌声中结束了。
屏幕暗了下去,病房重归寂静。
然而,那个抱着吉他的身影,连同那清亮的歌声,却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念初……”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念念不忘的念……不忘初心的初……”
这个名字,因为那个弹着吉他的身影而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生动。
他抬头看向陆盈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与一种初具雏形的、名为“父亲”的柔软。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盈歌耐心等待着,直到他眼底的惊涛骇浪稍稍平复,转为一种更深沉的情愫。
“现在,”她柔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温和,
“该让爸爸知道了。他为此煎熬了十四年,让他亲眼看看你,好吗?”
陆行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从那短暂视频带来的震撼中艰难地抽离出来,看向陆盈歌,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
与父亲相见,是另一种沉重的期待。
陆盈歌得到他的首肯,拿起平板,退出了视频播放界面。
她熟练地找到了那个署名为“父亲”的联系人,发出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视频请求发出的提示音,一下下叩击着病房的寂静。
与之呼应的,是陆行舟胸腔里闷雷滚动般的心跳。
铃声未过三响,通话就被接通了。
屏幕亮起,显露出一个书房的环境。
紧接着,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占据了画面中心。
陆清扬坐在轮椅上,鬓角已染上霜色,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挺轮廓。
只是,那轮廓被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郁色笼罩着——
那是长达二十四年的失妻之恸与十四年的丧子之痛,共同刻下的痕迹。
他似乎是正在处理文件,鼻梁上还架着老花镜,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看向屏幕。
“盈歌?”他的声音沉稳,却难掩那一丝历经风霜后的疲惫,
“这个时候打来,有事?”
“爸……”陆盈歌刚一开口,声音就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将镜头缓缓地转向了病床上的陆行舟。
“您看……这是谁?”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陆清扬的目光随着镜头移动,随即老花镜后的双眼倏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
陆行舟那张他以为此生只能在回忆和梦境中相见的脸庞,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拿着手机的手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画面随之晃动。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过度的震惊,以至于大脑暂时剥夺了他组织语言的功能。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去。
试图缩短那该死的距离,用目光亲手触摸到屏幕那端的真实。
陆行舟看着屏幕上父亲苍老的容颜,酸楚如锤,将他试图维持的镇定砸得粉碎。
他嘴唇颤抖,那个遗忘的称呼,如同滚烫的熔岩,灼烧着他的声带,终于迸发出来:
“爸……是我,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