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时间仿佛凝固。同心契带来的灵魂共振渐渐平息，只余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与情绪，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印记，深刻而无法抹去。
云昭缓缓抽回被谢无妄握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微凉与轻颤。她没有立刻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借此平复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动。亲眼“看见”他抱着自己的尸身一夜白头，亲身“感受”他百年来剜心蚀骨的悔恨，这远比任何言语的解释都更具冲击力。恨意依旧存在，却仿佛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覆盖了一层薄纱，不再那么棱角分明，刺得人生疼。
良久，她转回视线，落在谢无妄脸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那双总是盛着冰雪与威严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紧张，等待着她的审判。
然而，云昭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哭诉，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淀了百年光阴的冷静。这冷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谢无妄心慌。
“谢无妄。”她直呼其名，摒弃了“师尊”的称谓，象征着此刻两人之间不再是师徒，而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平等的两个灵魂。
“第一个问题，”她眸光清亮，如同雪山顶上映照月光的寒泉，“当年，你若早知我对你深藏的心意，可会阻我踏上祭坛？”
问题如同第一支利箭，精准地射向过往的核心。谢无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他闭上眼，前世最后那一刻，云昭回望他那欲言又止、包含了万语千言的眼神，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原来，那个眼神里，藏着她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恋。
“会。”他睁开眼，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若我知晓……纵然背负全天下的骂名，与三界为敌，我也定会阻止你。”他凝视着她，仿佛要透过这双陌生的眼睛，看进那个他无比熟悉的灵魂深处，“那时的我，被所谓的‘大道’与‘责任’蒙蔽了双眼，愚蠢地认为牺牲是唯一的正解。我忽略了你的心意，更……忽略了我自己的。”
这是他的真心。在同心契的作用下，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云昭能感觉到他话语里沉甸甸的重量与悔恨。她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无悲无喜，继续开口。
“第二个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因果的锐利，“在你彼时的道心之中，苍生与我，孰先孰后？我要听的，是当年的答案，而非你事后的追悔。”
第二支箭，更狠，更准，直刺他曾经最坚固也最冰冷的道心。谢无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魔似乎因这个问题的残酷而在他识海中翻腾。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对抗着巨大的痛苦，一字一顿地艰难回答：“当年……是苍生。”
他看见云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尽管她极力掩饰，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急切地向前半步，补充道，仿佛慢了一步，就会永远失去解释的机会：“但昭昭，那是我毕生最大的错误！失去你之后，我才明白，所谓的苍生太过空泛，是由无数个‘你’组成的。守护不住想守护的人，守护苍生便失去了意义！我的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道基崩塌后又艰难重建的痛楚与坚定。云昭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应。直到他话音落下，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然后，她抬眸，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关乎现在，更指向未来。
“那么，谢无妄，”她直视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他所有的伪装与防备，“这一世，你的选择是什么？若他日，灾劫再临，天下人与我，再度站在天平的两端，你当如何？”
第三问，是诛心之问，亦是定局之问。
它不仅仅是在追问一个假设，更是在逼他于此刻，在她面前，重塑他的道心，定下他未来的所有行动准则。前世的选择导致了永恒的分离，那么今生呢？他是否真的彻底改变？还是说，那刻入骨髓的责任感，依旧会在关键时刻压倒一切？
谢无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望着云昭，她平静的面容下是步步为营的谨慎与试探。她不再轻易相信誓言，她要的是一个能在未来任何风雨中都不会动摇的承诺，一个足以覆盖前世悲剧的、崭新的答案。
心魔在他的识海中发出尖锐的啸鸣，试图用恐惧和混乱干扰他。若选择她，是否意味着对过去所有信念的彻底背叛？是否意味着他成了一个只顾私情、罔顾大义的卑劣之徒？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云昭那双清澈、等待着最终审判的眼睛时，所有的混乱与挣扎，都在一瞬间奇异地平息了。
前世的百年孤寂，重生后的疯魔寻觅，心魔幻境中无尽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云昭瞳孔骤缩。高高在上的仙尊谢无妄，何曾对人如此姿态？
他仰头看着她，眼中所有的冰雪都已融化，只剩下如海般深邃的真诚与决绝。
“没有天下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镌刻入时空的壁垒，“若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逼我在天下与你之间抉择……”
他顿了顿，周身竟隐隐散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凛然气势。
“那我便，为你——”
逆了这天！
...
窗外的月色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霜。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并非空洞，而是被刚刚缔结的“同心契”所带来的、汹涌未平的情感暗流所填满。
云昭能清晰地感觉到，属于谢无妄的那份剧痛与悔恨，如同灼热的岩浆，在她心间缓缓流淌，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外来的情绪压下，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男人身上。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近乎卑微的、单膝点地的姿势，仰头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那句石破天惊的“逆了这天”仿佛还在梁间萦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云昭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立刻扶他起来。百年的隔阂与心结，并非一句撼天动地的誓言就能瞬间消弭。她需要确认，这究竟是情急之下的冲动之言，还是他深思熟虑后真正的道心转变。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审慎的疏离：“‘逆天’之说，过于虚无缥缈。仙尊，我要的，不是一个听起来壮烈的口号。”
她顿了顿，抬眸，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切入最现实、最残酷的可能。
“若下一次，站在我对面的，不是虚无的天道，而是你守护了千百年的仙门同袍，是那些曾尊你、敬你的万千修士？他们再次以‘大义’为名，要我牺牲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谢无妄的心上。
“你会如何做？是再次挥剑指向我，为了你所谓的‘稳定’与‘秩序’？还是……当真能为了我，与他们所有人，为敌？”
这个问题，比之前任何一个都更加具体，更加血腥，直指未来可能发生的、最尖锐的冲突。它撕开了所有浪漫化的表象，将最赤裸的现实矛盾摆在了台面之上。
谢无妄瞳孔微缩。他清晰地看到云昭眼底深藏的创伤与不信任。他知道，她不是在故意刁难，而是在索要一个真正能让她安心、能让她敢于再次交付信任的保障。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又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凝聚。他没有急于发誓，而是走到了窗边，负手望向那轮冷月。他的背影挺拔却孤寂，仿佛承载了万古的寂寞。
“昭昭，”他背对着她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前世，我持剑守护的‘秩序’，最终却吞噬了你。那么，这秩序，于我而言，便已是错误，是枷锁。”
他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却比月光更冷，也更坚定。
“若仙门同道，乃至这天下众生，谁再敢以任何名义伤你分毫……”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一股凛冽如严冬的杀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让静室内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那他们，便是我的敌人。”
“剑，为我手中之剑。它当护你无恙，而非……伤你分毫。”
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平静的陈述。但这平静之下，是毋庸置疑的决心。他是在告诉她，他的力量，他的立场，从她重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颠覆、重塑。
云昭静静地听着，心中的坚冰，终于在这毫不迂回的承诺下，裂开了第一道深刻的缝隙。她能感觉到，这不是谎言。同心契的存在，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刻的真谛。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无妄几乎以为她依旧不肯原谅，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她才终于有了动作。
她轻轻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下，她的面容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里，复杂激烈的斗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趋于冷静的清明。
“谢无妄，”她再次唤他的名字，这一次，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探讨的意味，“记住你今日所言。我……需要时间。”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了”，也没有欣喜若狂地投入他的怀抱。“需要时间”这四个字，理智而克制，却让谢无妄那颗沉落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希望攫住！这不再是彻底的拒绝，这是一扇微微开启的门扉！
“我明白。”他立刻应道，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无论多久，我都等。”
云昭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脸色却猛地一变！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几乎是在同时，谢无妄也感应到了什么，神色骤然变得凌厉，一步跨至她的身边。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道，手下意识地虚扶住她的手臂。
云昭蹙着眉，感受着体内那股奇异而熟悉的波动，它来自灵魂深处，与同心契无关，更像是……某种沉寂已久的力量，被外界的事物所牵引、共鸣。
她抬起头，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与千山万水。
“我感觉到……”她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疑，“在南方，极远之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
她转向谢无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是……来自我前世的灵族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