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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书屋 >  涂山暮影 >   第88章 静待

骸骨穹顶下,幽骸谷深处的暗室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恒定惨白的冷光苔玉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石案后那尊深灰的身影拉长、扭曲,最终融入身后更浓重的黑暗里。

空气凝固着,只有卷宗翻动的细微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枯骨上爬行,是这片死域唯一证明时间流逝的声响。

夜枭的身影如同从墙壁本身的阴影中析出,枯槁的身形没有带起一丝气流。他无声地踏前一步,枯瘦如鸟爪的双手捧着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置于冰冷的石案边缘,随即后退,再次与阴影融为一体。

动作流畅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带着对绝对权威的敬畏与臣服。

那东西与石案上堆积的、沾染着血腥或阴谋气息的兽皮卷、骨简、玉符格格不入。

一张素白如雪的纸。

它静静地躺在粗糙冰冷的石面上,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多余的纹饰,干净得近乎刺眼。仿佛一片误入深渊的初雪,带着格格不入的纯净与脆弱。

它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清新气息——是苦情巨树花瓣碾碎后融入墨汁的淡香,混杂着听雨轩常年弥漫的、冷冽的檀香余韵。

这缕微不可察的气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影那冰封死寂的感知世界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他批阅卷宗的动作停滞了。那只包裹着灼伤疤痕、沾染过无数妖王核心温热粘腻液体的左手,悬在半空,指关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兜帽的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低垂的、凝视着白纸的碧色眼眸,在惨白的光线下暴露无遗。

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不再是面对情报时的冰冷计算,也非杀戮后的漠然空洞,而是一种沉睡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钝痛,正缓慢而坚定地复苏。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与珍重,终于触碰到了那张素白的信纸。指腹传来的触感光滑微凉,与影阁内粗糙的兽皮和冰冷的玉石截然不同。

他极其缓慢地、近乎贪婪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指下并非纸张,而是某个易碎的、沉睡的梦境。

每一次摩挲,那缕苦情树与檀香的气息便似乎浓郁一分,穿透他周身凝固的血腥与黑暗,直抵灵魂深处某个早已荒芜的角落。

他闭上眼。

不再是无边无际、计算着杀戮与布局的黑暗深渊。

汹涌而至的,是鲜明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涂山容容站在听雨轩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永恒飘落的金色花雨。

她转过身,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与温柔的碧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不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涂山养子陈暮,而是浑身浴血、周身缠绕着不祥灰败气息的杀戮者。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斥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失望。那失望如同无形的冰锥,比任何利刃都更精准地刺穿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画面陡然切换!是自己沾满暗紫色妖血与污秽的手,正从血狼王断颈的腔子里,硬生生扯出那颗狰狞的巨大狼头!温热的毒血喷溅在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是裂骨那布满蛛网裂痕的胸骨中心,被自己强行“挤”出的、流淌着狂暴生命精华的暗黄色核心!是冰霜大妖皇万载玄冰宫所在的海域,那片在幽蓝光尘中无声化为齑粉、最终只余下冰冷虚无的恐怖景象!

无数被他终结的生命,其临死前凝固的恐惧与不甘,如同粘稠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血腥味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

紧接着,是身体深处传来的、永无止境的痛苦嘶鸣!燃魂引煞反噬带来的、仿佛要将灵魂寸寸撕裂的虚弱与剧痛!是胸腹间那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在每一次力量爆发后都如同有冰冷的锯子在反复切割!

是额角那绺刺眼的灰白发丝,时刻提醒着他燃烧的生命本源!这具躯壳,早已被禁忌的力量和无数次的搏杀摧残得千疮百孔,如同风中残烛,只靠那冰冷的意志强行维系。

迷途知返……

涂山之门未闭……

信纸上那行清丽却重逾千钧的小字,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紧闭的眼睑后方灼烧着。每一个笔画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呃……”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的、破碎的闷哼,在死寂的暗室中响起,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只摩挲着信纸的手猛地攥紧!

坚硬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瞬间在素白的信纸上捏出几道无法抚平的、刺眼的褶皱。

归途?

他还有归途吗?

这双沾满无尽鲜血的手,早已被罪孽浸透,如何还能去触碰涂山那扇象征着纯净与守护的门扉?这具依靠燃烧生命和灵魂获取力量、早已残破不堪的躯壳,又如何能再踏入那片飘着金色花雨的土地?

容容眼中的失望,已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他不敢想象,若她看到自己如今这副行走在黑暗深渊、背负着“血煞魔君”凶名的模样,那双碧眸中又会浮现出怎样的情绪?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包裹着他,拉扯着他。无数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嘶吼、嘲弄:你已沉沦!你已无路可退!这深渊才是你的归宿!涂山?那不过是早已破碎的幻梦!

继续向前!用更多的血与骨,铺就你通往力量顶点的路!

那冰冷的、属于“影”的意志,如同最坚硬的寒冰,试图重新冻结这瞬间的动摇与软弱。杀戮的轨迹清晰无比,力量的诱惑近在咫尺,他已无法回头!

“呼……”

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吐息,如同穿过了万载玄冰的缝隙,缓缓从影的口中逸出。他睁开了眼。

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碧色的眼眸重新显露。方才那瞬间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剧痛与挣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死寂所取代。

然而,在那片冰封死海的最深处,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坚韧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涟漪,固执地存在着,不肯彻底平息。

他松开紧攥信纸的手,任由那带着褶皱的素白纸张,如同失去凭依的枯叶,飘落在冰冷的石案上。

没有再看一眼。

影伸出左手,那只包裹着疤痕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捻起那张承载着归途召唤的信纸,平稳地移向石案边缘一盏燃烧着幽绿色冷焰的骨灯。那火焰并非凡火,燃烧无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素白的纸角,触碰到了幽绿的冷焰。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橘黄色的普通火焰瞬间取代了幽绿冷焰,贪婪地舔舐上那脆弱的纸角!仿佛嗅到了某种禁忌的气息,那火焰陡然变得旺盛起来,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纸张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那行清丽的小字——“迷途知返,涂山之门未闭”——在跳跃的火舌中扭曲、模糊,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发出无声的哀鸣。

墨迹在高温下变深、发亮,随即被彻底吞噬,化为飞灰。火焰贪婪地向上蔓延,吞噬着那象征纯净的素白,最终将整张信纸完全包裹。

橘黄的火光,映亮了影兜帽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也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碧眸。火焰在他瞳孔中跳跃、燃烧,却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坚冰。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承载着唯一归途的召唤,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如同看着自己灵魂中最后一点微光被黑暗彻底掐灭。

几片黑色的纸灰,如同垂死的蝶,从火焰中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玄铁地面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火焰熄灭。石案边缘,只余下一小撮尚带余温的灰烬,和一个被火焰短暂灼烤出的、微不可察的焦痕。

暗室重新陷入那恒定的、令人窒息的惨白与死寂。

影的目光,落在那片灰烬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移开视线,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他探手,取过石案另一端一张同样素白、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空白纸笺。旁边,一方墨玉砚台中,浓稠的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液。

他拿起一支笔管粗粝、笔尖却异常锐利的骨笔。笔尖探入墨汁,饱蘸那冰冷的漆黑。

提笔,悬于纸笺上方。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那骨笔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落下!

笔尖划过冰冷的纸面,发出沙沙的锐响,如同利刃切割皮革。

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瞬间烙印在素白的纸笺之上:

【静待】

墨色浓黑,笔锋凌厉如刀,每一笔都带着千钧之力,几乎要撕裂薄脆的纸背。这两个字,不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封印,一种将自己更深地钉死在黑暗王座上的冰冷誓言。

它们散发着比周围骸骨穹顶更沉重的寒意,仿佛抽空了暗室中本就稀薄的空气。

影放下骨笔。墨迹未干,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送回去。” 他的声音响起,嘶哑冰冷,如同两块锈蚀的金属在骸骨上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原路。”

夜枭的身影再次无声地浮现,如同接收指令的傀儡。他枯槁的手伸出,指尖没有一丝温度,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墨迹淋漓、散发着冰冷决绝气息的纸笺,仿佛那是一件能灼伤灵魂的禁忌之物。

他躬身,深灰色的斗篷拂过冰冷的地面,随即再次融入墙壁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那张写着“静待”的纸笺,也随之消失,踏上了返回涂山的隐秘路途。

暗室内,重新只剩下影一人。

他依旧枯坐于冰冷的石案之后,深灰斗篷如同凝固的雕像。石案边缘,那撮信纸的灰烬静静地躺着,旁边是那幽绿色冷焰无声跳跃的骨灯。

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并非伸向灰烬,而是探入自己怀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隐秘与沉重。

当他将手抽出时,掌心静静地躺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毫无光泽的“沉渊玄铁”打造成的扁平方盒。盒子冰冷、厚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线条简洁到极致,如同一个微缩的、密封的棺椁。

“咔哒。”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空气吸收、却又仿佛能震碎灵魂寂静的机括开启声,在死寂的暗室中格外清晰。

盒盖被掀开。

里面没有稀世珍宝,没有符箓秘卷。

只有一片早已彻底失去水分、颜色褪成枯槁暗金、边缘蜷缩破碎的——苦情巨树的花瓣。

它静静地躺在玄铁盒内丝绒般的黑色衬垫上,脆弱得仿佛来自上一个纪元的风化遗物。这是当年他离开涂山时,从听雨轩书案一角、那片无声控诉着他的染血玉佩旁,唯一带走的实物。

是那片浸透了“失去”冰冷气息的花雨中,被他攫取的、最后的金色碎片。

影低垂着头,兜帽的阴影将他整张脸完全吞没。唯有那双凝视着盒中枯瓣的碧色眼眸,暴露在冷光苔玉惨白的光线下。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彻底凝固。只有那惨白的光,恒定地倾泻着,冰冷地涂抹在石案后那尊凝固的剪影上,涂抹在玄铁方盒那吞噬光线的幽暗上,涂抹在那片承载着万钧时光之重、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碎的枯槁花瓣上。

暗室外,影阁庞大的情报网络如同黑暗的蛛网,在夜枭的操持下无声地蔓延、震动,吞吐着人妖两界的秘密与恐惧。

“血煞妖皇”的凶名,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掀起新的滔天巨浪。

而在这骸骨堡垒的最深处,无人得见。

那令两界噤声的魔君,正对着玄铁棺椁中那片早已风干的、来自苦情树下的残骸,将自己枯坐成一尊永恒的墓碑。他亲手焚毁了归途的召唤,只留下两个冰冷的字——“静待”,如同墓志铭般刻在深渊的入口。

守护的执念是唯一的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这冰冷的王座之上,在永恒的黑暗里,无声地等待着某个连他自己都已无法看清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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