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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内弥漫着苦涩与清冽交织的气息,苦情树金辉透过雕花窗棂,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角落那张简陋床榻上笼罩的死寂。陈暮睁开了眼。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微弱的开合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左肩和右肋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厚厚的药布下,是钻心蚀骨的钝痛和毒素残留的麻痹感。

燃魂引煞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与识海中留下灼烧般的空虚与刺痛。

然而,这一切肉体的苦楚,在意识回笼的瞬间,便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洪流彻底淹没——那是落魂峡百草村空地上,容容那双盛满失望与冰冷的碧眸,和她那句如同最终判决、将他灵魂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话语:

“你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歧途上!”

“歧途……”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永恒烙印,带着毁灭的余温,反复灼烧着他意识的每一寸角落。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所有曾经支撑他的信念——守护涂山、守护容容、渴望一丝卑微的认可——都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留下的,只有一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荒原。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空洞地扫过药庐熟悉的梁柱、药柜、以及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没有聚焦,没有情绪,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片虚无。床边矮凳上放着一盆清水,一条干净的素白布巾叠放在盆沿。

那是照顾他的狐妖侍女留下的。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陈暮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剧痛而虚弱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闷哼被强行压抑在喉间的战栗。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也布满细小伤痕和干涸血渍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稳定,探入清水中。

水很凉,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那片死寂的冰原。他捞起布巾,拧干。然后,开始擦拭自己的脸。

动作是机械的。一下,又一下。布巾粗糙的纤维摩擦过被血污、泥泞和泪痕凝固的皮肤,带走凝固的暗红与灰黑。没有表情,没有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碧色的眼眸深处,曾经或卑微、或挣扎、或痛苦、或冰冷狠厉的光芒,此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愤怒或悲伤都更令人心悸。

仿佛擦拭的并非他自己的脸,而是一件与己无关、需要清理的物品。

脸上的污秽被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底色,以及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灰败。额角那道被荆棘划破的细小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过去告别的仪式。水盆中的清水渐渐变得浑浊,映不出他眼中丝毫波澜。

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端着药碗的狐妖侍女走了进来。她看到坐起的陈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关切:“暮哥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快把药喝了……”

她的声音在看到陈暮那双死寂的眼睛和机械擦拭的动作时,戛然而止,化作一丝不安的沉默。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暮,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

陈暮没有看她。没有回应。仿佛她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他擦完了脸,将染污的布巾随手丢回水盆。浑浊的水花溅起几滴,落在青石地板上,如同无声的叹息。

然后,他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无视了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抗议,无视了伤口绷带下可能渗出的温热,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刺骨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却无法在那片冰原上激起丝毫涟漪。

他站直了身体。身形因为虚弱和伤痛而微微摇晃,却被他用意志强行稳住。靛蓝色的、被撕裂又被简单缝补、依旧带着大片暗红血渍的短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肩头,更添几分萧索与悲凉。

他没有再看那盆污水,没有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更没有看旁边欲言又止、面露担忧的侍女。

他的目光,越过药庐的门槛,投向外面流淌着永恒金辉的涂山内城。那曾经在他眼中温暖、神圣、如同家园的光辉,此刻却冰冷得如同墓地的磷火。

转身。

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犹豫。他拖着沉重如同灌铅、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剧痛的双腿,迈出了药庐的门槛。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远离内城核心、远离听雨轩、远离暮园、远离苦情巨树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涂山永恒的金辉下拉得很长。

孤寂。

决绝。

如同一柄被折断后、又被主人亲手遗弃的锈剑,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屈辱,沉默地走向自我放逐的黑暗。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碎了一片关于“家”的、早已支离破碎的幻影。

药庐门口,侍女端着早已凉透的药碗,望着那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背影,久久无言,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穿过熟悉的回廊,绕过静默的花圃,避开偶尔路过的、投来复杂目光(惊惧、好奇、疏离)的狐妖,陈暮最终回到了他在涂山边缘、靠近库房的那间小屋。门扉轻掩,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存放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小木箱。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卷他尚未处理完的后勤账目玉简,一支他用惯了的、笔尖已磨得圆润的灵犀刻笔,还有一盏小小的、以萤石为芯的照明法器。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纤尘不染,透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属于他过往生活的秩序感。只是此刻,这秩序感在满屋弥漫的绝望气息中,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陈暮没有点灯。苦情树永恒的光辉透过小小的窗棂,在屋内投下朦胧的光晕,足以让他看清一切。他反手,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个流淌着金辉、却已不再属于他的世界。

他走到那张唯一的木桌前,停下了脚步。目光,没有落在那些代表着他过去“价值”的账目玉简上,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自己的腰间。

那里,悬挂着一枚玉佩。

玉佩本身并不算名贵,材质是温润的和田青白玉,色泽内敛。造型是最简单的平安扣,圆融无暇,象征着圆满与守护。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生温。一根编织得有些笨拙、却异常结实的深青色丝绦,将它系在腰间。

这是很多年前,在他刚刚展现出一点整理内务的天赋、磕磕绊绊适应了涂山生活后的某个生辰,容容亲手给他系上的。

更是来自他视若神明、卑微仰望之人的赐予。对他而言,这枚玉佩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价值。

它是容容姐对他存在的、一丝微弱的认可象征,是他无数个孤独夜晚唯一的慰藉,是他苦情树下立誓守护时紧握的信物,是他灵魂深处与涂山、与容容之间,那根无形却坚韧的、名为“家”的纽带!

他曾无数次在无人处摩挲它,感受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温暖。他曾将它视若生命,比自己的性命更珍贵。它承载了他所有卑微的祈盼和深沉的爱慕。

此刻,陈暮的手指,带着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了腰间的丝绦。指尖冰凉,触碰到那温润的玉璧时,仿佛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

他解开了那个系了无数个日夜、承载了无数心事的结。丝绦滑落,玉佩静静地躺在了他冰凉的掌心。

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它!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绷紧、发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微微颤抖着!

仿佛要将这枚代表了所有过往、所有信仰、所有幻梦的玉佩,连同自己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一同捏成齑粉!让它彻底湮灭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

玉佩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残破的灵魂!

容容冰冷失望的眼神、那句“歧途”的宣判、东方月初“关切”的虚伪、红红沉默的放弃、雅雅忌惮的后退……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随着他攥紧玉佩的动作,疯狂地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捏碎它!

毁掉它!

让这一切都结束!

让这该死的羁绊、这该死的痛苦、这该死的幻梦彻底消失!

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濒临崩溃的胸腔里咆哮奔涌!力量在指间凝聚,玉璧在巨力下发出细微的悲鸣!

然而……

就在那玉璧即将碎裂的临界点……

陈暮那布满血丝、死寂一片的碧色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回光返照般,掠过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深入骨髓的不舍?

这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情绪,如同投入狂怒岩浆中的一颗冰晶,瞬间被蒸发,却留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凝聚在指尖、足以捏碎金铁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他紧攥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玉佩完好无损。依旧温润,圆融。只是上面沾满了从他掌心伤口渗出的、温热的、粘稠的鲜血。那暗红的血渍,如同最刺眼的污秽,玷污了象征平安与圆满的纯净。

陈暮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枚染血的玉佩。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金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角度。久到掌心的血液开始凝固、发暗。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他将那枚沾着自己鲜血的玉佩,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放在了那张简陋木桌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任何人一进来就能第一眼看到的地方。

没有擦拭上面的血污。

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没有一句解释,一句告别。

玉佩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上,染血的玉璧在朦胧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染血的句号,一个被主人亲手剥离、遗弃在此的……过往残骸。

做完这一切,陈暮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直起身,没有再看那玉佩一眼,仿佛它已与自己彻底无关。他拖着依旧疼痛疲惫的身体,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所有卑微过往的小屋。

他没有走向通往内城的道路。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向涂山真正的核心,那永恒流淌着金辉的源头——苦情巨树。

巨大的板状根脉如同虬结的龙脊,拱卫着那通天彻地的神圣之树。金色的花雨无声飘落,带着宁神的冷香。陈暮停在一根巨大的根脉前。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依旧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轻轻地将手掌,贴在了粗糙而温润、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命脉动的树干上。

没有祈祷。

没有倾诉。

没有告别。

只是一个简单的触碰。一个迟来的、也是最后的触碰。指尖传来的,是巨树浩瀚而沉静的生命力,是无数痴情灵魂在此许下的誓言余温。这曾是他灵魂的灯塔,是他立誓守护的信仰之源。

然而此刻,这磅礴的生命力与亘古的温暖,却如同隔着最厚的冰层,再也无法传递到他内心那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荒原。他感受不到丝毫慰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遗弃的冰冷。

他闭上眼。极轻极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什么?

谢它曾经的庇护?

谢它见证了他可笑的誓言?

还是……谢它此刻的沉默,没有在他最绝望时降下任何所谓的“神启”?

无人知晓。声音出口的瞬间,便消散在飘落的金色花雨中,无影无踪。

陈暮收回了手。仿佛完成了一个必须的仪式。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流淌着熔金瀑布的树冠一眼。

他的脚步,朝着小屋的方向折返。每一步,都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决然。

回到小屋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小小的、蒙尘的窗棂前。他的目光,穿透不算遥远的距离和稀疏的林木,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内城方向,那座他无比熟悉的建筑——容容的书房。

书房的窗棂内,依旧透出明亮的、稳定的光芒。

那光芒,曾是他无数个暗夜中仰望的星辰,是他卑微灵魂渴望靠近的明月。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远远地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想象着里面那个沉静如深潭的身影正在运筹帷幄,守护着涂山的安宁。那光芒,曾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

此刻,那光芒依旧明亮,甚至比平时更亮一些,仿佛主人正在处理着落魂峡事件后更为紧要的后续事宜。

陈暮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隔着冰冷的夜色,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血与绝望的深渊。

碧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点遥远的灯火。然而,那灯火却再也无法在他眼中点燃任何光芒。那曾经深埋的、炽热的、卑微的爱慕,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那被宣判为“歧途”的绝望,如同最浓重的死灰,彻底覆盖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情感。

那目光,是化不开的、万念俱灰的绝望。

是死灰般、再无一丝波澜的冰冷。

是彻底的……心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曾经视为信仰的光芒,连同自己所有可笑的情愫,一同埋葬在记忆最黑暗的角落。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卷起了地上几片飘落的金色花瓣。

他没有走向房门。

而是径直走向小屋的后墙。

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常年关闭的后窗。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窗栓。没有任何犹豫,“咔哒”一声轻响,窗栓被拉开。他用力一推!

“吱呀——”

尘封许久的后窗被推开。一股涂山外围特有的、带着山林夜露气息的、冰冷而自由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拂起他额前散乱的碎发,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涂山的、温暖的金辉气息。

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远离涂山核心、通向未知远方的山林轮廓。夜色浓重如墨,将一切都吞噬其中,没有路标,没有灯火,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陈暮站在窗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屋内,桌上那枚染血的平安扣玉佩,在黑暗中反射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丝微弱的金辉,冰冷而刺眼。

屋外,听雨轩的灯火,依旧在遥远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却已与他无关。

他的眼中,再无波澜。

再无留恋。

他抬起腿,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跨过了那低矮的窗棂。

靛蓝色的、染血的身影,如同一滴融入墨汁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彻底地,融入了窗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夜风呼啸着卷过,吹动着空荡的窗扉,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桌上,那枚染血的玉佩,在死寂的小屋里,静静地反射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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