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时,陈默已站在酒店窗边攥了半个钟头的油纸包。
酱菜的咸香从纸缝里渗出来,混着指尖的汗意,成了这三天来最实在的暖意——父亲松口要走,可昨夜从福来客栈后门跑出时,父亲那句“韶山的门永远开着”,还在耳边绕着,像根扯不断的线。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上午十点,离父亲约定的码头登船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桌角压着老吴凌晨送来的纸条,字迹潦草却清晰:“码头东侧有茶馆,同志已埋伏,周虎的人一到,便引去巷内。伯父船票在茶馆掌柜处,你只需送他到入口,剩下的交给我们。”
陈默把纸条烧在烟灰缸里,灰烬捻碎时,指腹蹭到掌心未愈的茧子——那是前夜攥着地契留下的印子,如今换成了油纸包的边角,同样硌得人心头发紧。
他抓起军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略低,遮住眼底未散的红血丝,刚走到门口,电话铃突然炸响。
是周虎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陈科长,早啊!伯父今天走,要不要兄弟陪你去码头送送?戴老板特意吩咐,要‘保障’伯父安全登船。”
陈默捏着听筒的手指顿了顿,嘴角扯出淡笑:“不用麻烦周队长了,我爹脾气倔,说怕人多闹得慌,我自己送就行。”
“那哪行!”
周虎的声音拔高几分,“戴老板的命令,兄弟不敢怠慢。这样,我在码头入口等你,远远跟着,不打扰你们爷俩说话,成不?”
挂了电话,陈默的脸沉了下来。
周虎这是铁了心要跟着,戴笠怕不是想借着“送船”的由头,亲眼确认父亲是不是真的离开,顺带看看他有没有跟“可疑人”接触。
他快步下楼,刚出酒店大门,就看见周虎的车停在巷口,副驾上还坐着个陌生便衣,手揣在怀里,一看就是带了枪的。
陈默压下心头的冷意,拉开车门坐进去:“周队长倒是来得早。”
“这不是怕误了伯父的船嘛。”
车子驶往下关码头,越靠近江边,人越多。
挑着担子的货郎、扛着行李的旅客、穿制服的宪兵,挤在码头入口,吵吵嚷嚷的。
周虎把车停在离入口百米远的地方:“陈科长,我在这儿等你,你送伯父到船上,我再送你回总部。”
陈默心里冷笑,周虎是怕他跟父亲在码头搞“小动作”,故意把车停远,好让副驾的便衣盯着。他没戳破,点了点头,拎着油纸包往入口走。
刚走到茶馆门口,掌柜的就迎了上来,穿着灰布长衫,手里擦着杯子,低声说:“船票在柜台下,伯父在里面等你。周虎的人在对面树底下,别回头。”
陈默点点头,推门进去。茶馆里人不多,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杯凉茶,布包放在脚边,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是那袋红薯干和缝好的地契。
“爹。”陈默走了过去。
陈父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淡了些,却添了几分疲惫:“你咋来了?不是让你别来吗?周虎的人跟着你。”
“我送您到船上。”
陈默坐下,拿起茶杯喝了口,掩饰着四处张望的动作——茶馆里三个穿短打的汉子,是组织的人,正假装喝茶,目光却盯着门口的便衣。
“不用送,我自己能走。”陈父拿出了一个油纸包,塞进陈默的布包:“这酱菜你留着,我船上有吃的。你在南京,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饭要按时吃。”
陈默的眼眶发热,喉结滚动:“爹,您回韶山后,跟娘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
“知道了。”陈父站起身,拎起布包,“船快开了,我得走了。”他顿了顿,突然伸手,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老人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拍在军装上,却带着沉甸甸的暖意,“默娃子,爹不懂你做的事,可爹信你。要是……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回韶山,爹永远等着你。”
陈默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攥紧父亲的手,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那是种庄稼、缝地契磨出来的。“爹,您放心,我会好好的。”
父子俩刚走到茶馆门口,对面树底下的便衣突然动了动,掏出怀里的枪,眼神警惕地盯着他们。
陈默心里一紧,刚想开口,茶馆里的一个汉子突然撞了出来,手里的茶碗“哗啦”摔在地上,热水溅了便衣一身。
“你眼瞎啊!”汉子故意嚷嚷,伸手去推便衣。
便衣被烫得跳脚,骂骂咧咧地推搡回去:“你敢推老子?知道老子是谁吗?”
两人扭打起来,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周虎的车很快开了过来,周虎跳下车,骂道:“干什么呢!在这儿闹事!”
趁乱,陈父拍了拍陈默的胳膊:“我走了,你快回去!”
说完,拎着布包,跟着掌柜的往码头里面走。
陈默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既担心又庆幸——组织的计划成了,周虎的人被引开了,父亲能安全登船了。
“陈科长,你没事吧?”
周虎打发走扭打的汉子,走到陈默身边,眼神往码头里面瞟,“伯父呢?上船了?”
“嗯,刚进去。”陈默压下心头的波澜,语气平静,“周队长,多谢你帮忙,不然还真麻烦了。”
“谢啥,都是兄弟。”周虎笑了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刚才那汉子,看着不像好人,怕不是故意闹事的。”
“谁知道呢,码头鱼龙混杂。”
陈默岔开话题,“船快开了,我得回总部了,戴局还等着我汇报呢。”
周虎点点头,心里却犯了嘀咕——刚才那汉子闹事的时机太巧,刚好在陈默父子要进码头的时候,怕不是共党的人故意引开他。
他不动声色地对副驾的便衣使了个眼色,便衣会意,悄悄往码头里面走,想去盯着陈父登船。
陈默看在眼里,心里一紧,却没敢拦——周虎的人要是没看见父亲上船,肯定会起疑心。他只能祈祷掌柜的能把人拦下来。
两人往车边走,刚走几步,就听见码头里面传来汽笛声,是船要开了。陈默的心猛地一松,父亲应该已经上船了。
“船开了,伯父肯定安全了。”周虎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嗯,安全就好。”陈默点点头,脚步没停,“周队长,走吧,回总部。”
刚要上车,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刚才进码头的便衣,脸色发白地跑回来:“周……周队,不好了!陈伯父……陈伯父没上船!”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跳,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你说什么?”
他猛地回头,盯着便衣,“我爹怎么没上船?”
“我跟着他到码头边,看见他跟一个穿长衫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着那人往江边的小船走了,没上大船!”
便衣喘着气,“我想上去拦,被掌柜的拦住了,说陈伯父是去送朋友,让我别多管闲事。等我甩开掌柜的,陈伯父和那穿长衫的人已经上了小船,往江北去了!”
周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盯着陈默:“陈科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不是要回韶山吗?怎么往江北去了?”
陈默的脑子飞快转动,心里又惊又喜——父亲没走,是组织安排他去江北了!
老吴肯定是怕父亲回韶山不安全,毕竟父亲知道了他们的“异常”,秘密情报组说不定会去韶山查,把父亲送到江北,既能保护他,又能让他远离危险。
“我不知道。”
陈默故意装作慌乱,“我爹肯定是跟朋友顺路,去江北办事,办完就回韶山了。周队长,你别多想,我爹就是个农村人,不懂什么江北江南的。”
“农村人?”周虎冷笑一声,“庄稼人会放着回韶山的大船不坐,去坐江北的小船?陈默,你别跟我装糊涂!你爹跟共党有关系,是不是?”
“周队长,你别血口喷人!”
陈默猛地提高声音,眼神里满是愤怒,“我爹就是个普通的农民,怎么会跟共党有关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韶山打电话,让我娘证明!”
两人的争吵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周虎怕影响不好,压低声音:“跟我回总部,这事必须跟戴老板说清楚!”
陈默心里清楚,回总部肯定要被戴笠盘问,可他不能慌——父亲去了江北,安全了,他只要咬死“不知道”,戴笠没证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走就走!”陈默攥紧拳头,跟着周虎往车边走。
上车前,他回头看了眼码头,江面上的小船已经成了个小黑点,往江北飘去。
他知道,父亲安全了,这就够了。
车子驶回总部,戴笠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
周虎把便衣的话复述了一遍,戴笠的脸色越来越沉,指尖敲着桌面,盯着陈默:“陈默,你爹往江北去,你真的不知道?”
“老师,学生真的不知道。”
陈默垂下头,语气诚恳,“老师,我爹这辈子没出过韶山,这次来南京,也是第一次坐船。他肯定是跟人打听错了,把江北当成去韶山的路了。”
“打听错了?”戴笠冷笑一声,“下关码头去韶山的船,码头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会打听错?陈默,你当我是傻子?”
“老师,学生不敢。”陈默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爹要是真跟共党有关系,我怎么会在情报组做事?我怎么会帮您查共党的联络点?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韶山查,去江北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戴笠盯着他看了几秒,没说话。他知道陈默的能力,这些日子查共党的联络点,陈默做得滴水不漏,要是陈默真的跟共党有关系,不可能这么配合。
可陈父往江北去,确实可疑,江北是共党的地盘,陈父一个庄稼人,怎么会突然往那儿去?
“你爹在江北有朋友?”戴笠突然问。
“没有。”陈默摇摇头,“我爹除了韶山的人,谁也不认识。”
戴笠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行了,我知道了。可能真是你爹打听错了,毕竟是第一次来南京。”
他顿了顿,“周虎,你派人去江北查查,看看陈伯父是不是真的找错路了,要是找到了,就把他送回韶山,别让他在外面瞎逛。”
“是!”周虎应了一声,眼神里满是疑惑——戴笠怎么突然不怀疑了?
陈默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戴笠是不想因为一个“庄稼人”失去他这个得力助手,毕竟现在查共党的联络点,还需要他。
“陈默,你也别多想。”戴笠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爹毕竟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你好好工作,别因为这事影响了心情。”
“谢谢老师的理解。”陈默敬了个礼,心里却警铃大作——戴笠虽然没再追问,可肯定没放下疑心,以后行事,一定要更加小心了。
走出戴笠办公室,陈默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走到楼梯口,看见老吴站在拐角,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见他过来,递给他:“组织的消息,伯父已经安全到江北了,你放心。戴笠那边,上边有人已经帮你圆过去了,他暂时不会怀疑你。”
陈默接过文件袋,里面是父亲的字条,只有一行字:“默娃子,爹在江北挺好,你好好的,不用惦记。”
他攥着字条,眼眶发热。父亲虽然没回韶山,却去了更安全的地方,这就够了。
“谢谢吴叔了。”陈默的声音沙哑。
“谢啥,都是自己人。”老吴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接下来几天,你正常上班,别露破绽。戴笠肯定会派人盯着你,你小心点。”
“我知道了。”陈默点点头,把字条放进怀里,和油纸包放在一起。
回到办公室,陈默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街景。
阳光明媚,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父亲虽然安全了,可父子俩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他拿起桌上的酱菜,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口,咸香里带着点甜味,是母亲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他知道,以后的路,会更难走。戴笠的疑心、周虎的监视、潜伏的危险,都在等着他。
窗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几分暖意。陈默紧了紧军装领口,眼神变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