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砚生沉沉从昏黑中浮起。
意识回笼的第一瞬,他听见耳边有轻微的水声——不是奔涌,而是如细丝般的流动,仿佛有人在他身侧,以极稳定的节奏注入灵液。
他试着睁眼,眼皮沉得像压上铅。他先感知到周围的灵气,它温暖、安静,没有任何杀意或者强烈波动,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是安全之地。
紧接着,他嗅到一丝极淡的莲香。
他记得这味道。
绫罗心。
白砚生指尖动了动。
不需要睁眼,他就知道旁边有人坐着,而且……那“人”的气息正在压到极致,以免影响他的恢复。
心太细了。
他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为了让自己再确认一次:“罗心……?”
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他。
那一瞬,耳边的水声停了。
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触他额角,带着细微的颤意——不是不稳,而是被强行压制后的情绪外泄。
绫罗心的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羽:“你醒了。”
白砚生费力睁开眼。
视线逐渐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簇黑发垂下,光线落在那缕发尾,像是轻柔的墨线被灯光晕开。
再往上,是她的眉眼。
绫罗心坐在床榻旁,衣襟略显凌乱,像是许久未曾离开位置。她眼下有浅青色的疲惫痕迹,但看着他的目光,却沉静如常。
白砚生心口微缩了一瞬。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先咳了一下,被绫罗心稳稳扶住。
她按着他的肩:“别急着说话。你伤得比你想的重。”
“……那你呢?”白砚生盯着她的眼,很轻地问。
绫罗心默了两息。
然后,她偏开了视线。
这反应本身就说明很多问题。
白砚生试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不快,但非常清晰:“我睡了多久?”
“二十一天。”绫罗心终于回望他,一字一顿。
“你昏迷的时候,每一次灵压不稳,我都以为你撑不过去。”
白砚生怔了怔:“……二十一天?”
他下意识想起昏迷前的最后画面——那道撕裂天地的冲击,血的味道,和绫罗心突然挡在他面前的身影。
白砚生呼吸停了一拍:“你受伤了。”
不是询问,是肯定。
绫罗心垂下眼,抽回手,却被白砚生握得更紧。
她细声道:“……我没事。”
“罗心。”
绫罗心的睫毛轻颤一下。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叫她。
白砚生盯着她:“你把自己的灵脉折了两条。”
绫罗心指尖顿住。
他继续:“我醒来之后,体内的灵息走向不对,是你强行以自己的脉路导正的,对吗?”
绫罗心沉默。
她抬起头,目光冷静,不闪不避:
“你若死了,我活着没有意义。所以折两条脉又算什么?”
白砚生怔住。
片刻,他轻声:“……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绫罗心眉心微皱:“我说的是事实。”
“我不需要这种事实。”白砚生声音哑得厉害,却非常确定,“你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意义。”
绫罗心像被某种东西击中了一下。
她盯着他许久,喉结轻轻滑动。
然后,她低声道:“你刚醒……不要说这些。”
白砚生想坐起身。
绫罗心立刻按住他:“你体内的残损还没完全修复。”
“我需要知道现在的情况。”白砚生道。
绫罗心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阻拦,扶着他半坐起来,然后在他身后垫了一个靠枕。
她才开口:
“那一战之后,裂界暂时被封。你体内的冲击余波我已经稳住。”
“外界呢?”
“宗门已经恢复正常秩序,混乱被压下去了。”绫罗心指尖轻轻触过一张卷轴,递给他,“不过——你要先看到这个。”
白砚生接过,一看,眉头立刻深皱。
“这是……?”
绫罗心点头:“是有人趁乱发布的消息。”
白砚生指尖一紧。
卷轴上写着:
——白砚生身死,尸骨无存。
后面还附了一个名字:
“发布者:落星司。”
白砚生冷下来的那一瞬,整间屋子像被无声压缩。
他抬眼看绫罗心:“他们在找我?”
“不止是找。”绫罗心眼底带着冰寒,“是在提前宣布你的结局。”
白砚生笑了。
那个笑冷得像刀。
“看来他们很怕我活着。”
绫罗心轻声:“你现在恢复不过三成。若出去——”
“我不会出去。”白砚生收敛情绪,声音低沉,“但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着急地想让我死。”
绫罗心递给他另一张卷宗。
白砚生打开那一刻,整个人沉默到极点。
——卷宗里,是一份密令。
上面写着:
“三日后,公开处决绫罗心。”
理由——
叛宗。
白砚生握住卷宗的指节瞬间发白。
绫罗心缓缓抬眼,声音很轻:
“我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个的。”
白砚生捏着那枚心烛殿信纹时,绫罗心已走入殿内,看到散乱一地的灰烬般心尘,眉心瞬间收紧。
“这是……心烛殿的灭烬术?”她轻声问。
白砚生点头,却没有立即解释,而是把信纹放在光台上,催动心念。心光汇聚,信纹像被点亮的逆刻心片,一道影光浮现。
影中,是心烛殿副殿主的声音:“白砚生,你应知此信送出时,我们已将你列入心判录。可尽管如此,有件事我们仍必须告诉你——”
声音短暂停顿,像在慎重挑词。
“——心界外缘,发现与你心息‘完全一致’的残息。位置:念海陨断处。判定结果:死亡概率九成七。”
绫罗心瞳孔猛缩:“和你一样的……残息?”
白砚生淡淡:“嗯,像是死过一次的我。”
影中继续:“你若收到此信,代表我们未将你完全划入敌列。去不去查,你自行决定。心烛殿……不会再发第二次提醒。”
影像消散。
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心火跳动。
绫罗心的声音忍不住破了几分:“砚生,他们到底在暗示什么?是有人伪装你的心息?还是——”
白砚生看着手中逐渐熄灭的信纹:“或是某个‘未来的我’,死在了那里。”
空气瞬间冷得像落进深海。
绫罗心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息一致,不是简单模仿能做到的,除非——那真的是白砚生的未来某一刻的死亡。
殿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白砚生的心念守卫们,但脚步极轻,像不敢惊动殿中的某种危险。
“主上。”守卫跪下,低头,“外界传来新的判决令。”
白砚生抬手,令他们呈上。
卷轴只有一段冷得像铁锻的文字:
【白砚生,死罪已成。
见之,毋需心辩。
一切与其同行者,同罪处置。】
绫罗心呼吸一窒:“他们把我也——”
白砚生很平静地把卷轴收起:“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被牵扯进来。”
绫罗心怒意一闪:“你别这样说话,我不是附属——”
白砚生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我知道你不是附属。正因为你不是……我不愿让你一起被判死。”
绫罗心怔住了。
白砚生的眼睛很认真,认真得让她的心火刺痛。
“砚生,你是不是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她声音发颤。
白砚生看向殿外的天光:“他们给了我两个地点——念海陨断处,还有心痕谷。”
“一个是我可能‘已经死过’的地方。”
“另一个是我未来必死的地方。”
绫罗心冷声:“你要两个都去?”
白砚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展开指尖的心火线条,一点点描绘着心烛殿信纹中隐藏的暗号。
每一笔,都是他在构建一个结论。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
“罗心,你还记得那天裂界中的低语吗?”
绫罗心瞬间抬起头:“你是说……那个叫你‘不要相信’的声音?”
白砚生点头:“我现在越来越确信,那并不是陌生人的声音。”
绫罗心心脏猛地一缩:“那是谁的?”
白砚生的目光落入虚空,像是在看穿未来某段被撕裂的命运。
“——像是我的声音。”
空气冷得像石头沉入深水。
绫罗心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砚生继续道:“若未来的我死在某个地方,而那个死去的我在死前留下了‘警告’给现在的我……那么这局,不是心界的局。”
他抬眼,看向殿外那道被云雾遮住的心界裂隙。
“而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局。”
绫罗心呼吸颤抖:“砚生……你是不是已经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
白砚生轻声:“我不是看到了,而是——将要看到。”
就在这时——
整个殿门猛地被一道心力冲击震开。
一个浑身心息破碎、满身心裂痕的心使跌入殿内,声音嘶哑却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息:
“白……白大人……!”
白砚生眉头一沉:“说。”
心使跪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
“念海陨断处……出现了第二具与你心息一致的‘尸影’!”
“而且——不像是未来的你。”
“像是某个……”他吞咽,“正在被你抹除的你。”
殿内彻底安静。
绫罗心的脸色瞬间发白:“砚生,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第三个——”
白砚生慢慢站起来。
神情冷静,却像深海底压着千层风暴。
“罗心。”
“接下来的路……比我预料的还要深。”
心烛殿信纹在他掌心里,自己再次亮起,像被某个时间点牵动。
白砚生垂眼看着光芒,声音轻,却沉得像一柄落入深渊的刀:
“原来如此。”
“我不是被判死……”
“我是被自己锁死在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