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炉底,从未有弟子能踏足。
那是匠阁禁地,也是传说中“造与噬”的交汇之处。
千年以来,无数炼器之灵陨落于此,灵火熄灭,金铁冷却,怨意汇成迷雾。
白砚生站在炉口,手中握着“无影之光”。
赤心悬在一旁,火焰收敛成细线,犹如灯芯。
“主,我们真的要下去吗?”
白砚生看了一眼脚下那漆黑的深渊。
“噬火躲在下面。若不见它,造道便永远停在光明之上。”
说完,他一步迈入。
——坠落。
风声呼啸,周围的石壁似乎在流动。无数符纹倒退而上,像是被反向抽出的记忆。
赤心紧紧贴在他肩旁,声音颤抖:“主,我听见有人在念经……”
那不是经。
那是匠魂死前的咒。
“炉心不息,匠道不灭……炉心不息,匠道不灭……”
每一道回音都像锤击,敲在灵魂上。
终于,脚底落地。
白砚生抬头。
眼前,是一片死之原野。
数以千计的炼器残骸堆叠如山。断裂的飞剑、崩塌的傀儡、腐朽的灵阵刻盘……它们被某种力量黏连在一起,仿佛一具巨大的金属尸骸,仍在散发着微弱的灵气。
空气中弥漫着冷铁与腐火的味道。
每走一步,都会听见“叮——叮——”的微响,像是灵魂的余音。
“这里……都是曾经的造物?”
白砚生点头,神情凝重。
“这些,都是被放弃的‘半成之物’。”
赤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
“它们为什么会被放弃?”
“因为它们不完美。”
白砚生缓缓伸手,拂过一柄破碎的匠刀。
刀身残缺,灵识早已消散,但他仍能感到微弱的执念。
——“我不想被弃。”
一股悲凉之意从指尖传来。
白砚生闭上眼,轻声道:“若造物有灵,被弃便是死。炉下……其实是‘造物的坟场’。”
他继续向前。
随着脚步深入,那些破碎的器物开始微微颤动。
“主,它们在动!”赤心惊叫。
白砚生目光一凛。
那些残器逐渐立起、组合、扭曲——
数百残铁、碎片、灵纹碎光交织成一个怪异的身影。
那是一具由废弃造物拼成的“伪人”,胸口燃着微弱的黑火。
“你……也是被造的?”白砚生低声问。
那伪人微微歪头,发出嘶哑的笑声。
“造……被弃……噬……”
话音未落,黑火暴涨,它的身体骤然崩裂,碎片化作无数飞刃,向白砚生扑来!
白砚生一抬手,掌心光亮升起,化作护罩。
“无影之光,镇!”
轰!
飞刃撞上光壁,火星四溅。
那些碎片在光中燃烧,却仍拼命挣扎,似乎连“毁灭”都是它们最后的造作。
白砚生眼神微动。
“赤心,看见了吗?连死去的造物,也在渴望重生。”
赤心轻声应道:“可它们被噬火操控了。”
“是啊。”白砚生缓缓收掌,光壁散开。
“这就是噬之力——让造物忘记初心,只记得毁灭。”
他叹息一声,指尖一点,光丝落下,将那伪人残骸化为尘埃。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既悲凉,又坚定。
“我若不下炉,它们永远无法真正被‘造完’。”
远方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那笑声像从铁屑中摩擦出来,带着刺耳的寒意。
“造完?呵——造完,就是噬完。”
轰——
炉底深处,黑火骤燃,一团巨大影焰缓缓升起。
它的形体,比人更庞大,背后拖着无数“造物残灵”,每一只眼睛都闪着熄灭的光。
赤心惊恐低语:“主……那就是——噬炉之心!”
白砚生握紧了“无影之光”,眼中映出那无尽的黑焰。
“原来如此——炉下,不止有噬火,还有被遗忘的造之心。”
黑火如潮,席卷天地。
整个炉底仿佛成了一片流动的夜海。
白砚生脚下的地面在颤抖,炙热的火脉如血管般蔓延。
赤心紧贴在他身旁,声音微颤:“主……它好像在吸我的火!”
“退回我体内!”
白砚生一声断喝,掌心一翻,赤心化作一缕红光,归入丹田。
灵息内敛,神识外放,他整个人如一柄立于火海的铁锤。
噬炉之心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不是单一的形体,而是一座由千百炼器残灵、匠魂执念、废火之气堆叠成的“炉灵巨像”。
它有千只手,手中皆是残器;
它有万只眼,每一只都闪着吞噬的贪婪。
“你是……炉心?”白砚生低声问。
“炉心?”那声音沙哑而狂乱,“不!我是被造者的怨!是‘完美’之下的废渣!我是——噬!”
轰!
黑焰腾起,金属碎屑如雨,灵火倒卷。
无数残灵化作人形,张牙舞爪扑来。
白砚生深吸一口气,眼底光焰流转。
他伸出手,轻轻一握。
掌心的“无影之光”瞬间亮起。
那光无形,却能照出所有阴影。
一圈圈涟漪扩散,黑焰中无数影灵的身形同时停顿。
“你看到了吗?”白砚生低声道,“他们不是该死的废物,他们只是——被放弃的‘未完’。”
噬炉之心发出刺耳的笑声。
“未完?呵!那就让你看看‘完’的代价!”
轰——!
黑影伸出一只巨掌,拍碎光幕,掀起火浪。
白砚生被震退数步,口角溢血,但眼神没有半分动摇。
他反手掐诀,十指如飞。
“无影化光,炼心为界——造灵出尘!”
灵光暴涨,一道由纯光凝成的心轮出现在他身后。
那心轮缓缓转动,像一枚活的太阳。
“凡火成心,心炼成界——此界,名曰‘造心界’!”
轰——
火焰骤然被光吞没,天地的黑与白在这一刻彻底分离。
白砚生的灵识扩散,直接与噬炉之心对撞。
瞬间——他进入幻境。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炼台。
无数匠师在此挥锤造器,每一锤都敲碎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白砚生看见他们的面孔——或执着、或痛苦、或麻木——每一个都像自己的一种可能。
“看到了吗?”噬炉之心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
“造,就是毁。每一次锤落,你都在打碎自己。你以为你在‘造物’,其实是在‘毁己’。”
白砚生缓缓抬起头。
“毁己又如何?若我能用碎片,换一个更完整的世界,我愿意。”
“伪善!”噬炉之心怒吼,虚空破碎。
无数手臂伸出,抓向白砚生的胸口。
“你连自己为何造都不懂!你不过在模仿前人的执念!你不是造匠——你是被造者!”
白砚生的心神一震。
那声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将他的信念撕碎。
心火狂跳,灵识颤抖,丹田的赤心发出急促的鸣声。
“主!撑住!它在吞你的心!”
白砚生的双目逐渐变得通红。
血从指缝中流下,他死死咬紧牙关。
“我……不是被造的。”
他抬起手,猛然握住胸口的光印。
“我——是造心之人!”
轰!!
光印碎裂,却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无比纯粹的白光。
那光不再外放,而是向内照亮,直接照入白砚生的灵台深处。
在那一刻,他看见了——
自己的心火,不再是一团单纯的烈焰,而是一枚“种子”。
那种子微微跳动,像是一个还未诞生的世界。
白砚生喃喃低语:“原来如此……造,不在于器,不在于形,而在于‘心能孕生’。”
他抬头,目光坚毅如铁。
“噬——你没有心,所以你造不出光!”
话音落下,他举掌向前。
那枚心种骤然爆开,化作千万道光丝。
“——心界·开!”
轰——
天地崩裂。
黑火与光焰冲撞,像两条古老的道在相互撕咬。
噬炉之心的怒吼震碎空间,残器化作洪流,却被光一寸寸融化、净化。
白砚生的身影在光中伫立,周身灵焰升腾,眉心一点金纹闪烁。
他吐出一口血,神色平静如水。
“造之心,不毁,不噬,不退。”
光散,黑息退去。
当光芒逐渐熄灭时,白砚生已然单膝跪地,气息微弱。
但在他身后,那片光界仍在微微闪烁,宛如一颗刚刚点燃的“新日”。
赤心从他体内飞出,化作小火人,泪光闪烁。
“主……我们赢了吗?”
白砚生苦笑着摇头。
“没有赢,也没有输。噬被逼退,但……它在等。”
他抬头,看向炉底深处那一团仍在蠕动的黑暗。
那黑暗轻轻呼吸,仿佛一头未死的兽。
“下一次,它会以‘心’为形再来。”
火海平息,炉底寂静如死。
空气中仍弥漫着铁与血的气息,像是某种古老意志被强行压回深渊。
白砚生盘膝坐在焦黑的岩地上,衣衫残破,眉心那点金光缓缓暗下。
胸口隐隐作痛。
他低头,只见心口浮现出一道漆黑的印痕——宛若逆火回流。
赤心凝形于旁,忧声问:“那是……噬留下的印记?”
白砚生缓缓点头。
“它没有死,只是退回心底。”
他抬手,掌心灵光闪烁,却发现那黑印竟能吞噬光芒。
光入印中,转瞬化为虚无。
赤心急道:“要斩除它吗?否则它会——”
“——不必。”
白砚生声音低沉而稳。
“造之道,须容万象。若噬能吞光,便让它留在光中。”
赤心怔了怔,随即轻叹:“主,你连黑暗都想造化吗?”
白砚生闭上眼,感受着丹田中那颗微微跳动的“心种”。
它的光不耀眼,却有一种温柔的韧性。
——那是他以血魂炼出的“造心”。
“光若不能容暗,怎称完整。”
“造若不能包噬,终将毁于自己之手。”
他缓缓起身,周身灵息重新汇聚。
炉底的岩壁在颤动,一条条金红色的纹路浮现,如血管般延伸到远方。
那是炉的心脉,被他重新唤醒。
白砚生伸出右手,轻触炉壁。
“昔人造器,以物炼道;我今日造炉,以心炼世。”
嗡——
轰鸣声起。
整座天机炉微微震动,火脉重新流淌,熄灭千年的灵焰被一点点点燃。
地面裂开,光线透入。
那是炉顶被光界照亮的痕迹。
赤心目露惊喜:“主!炉心活了!”
白砚生露出淡淡的笑:“不,它只是再一次——被造。”
他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扩大的裂缝。
炉外的光照下,尘灰飘落,仿佛时间也为之止息。
一步、两步,他踏着余烬而行。
身后,废弃的残器们在火中微微颤动,似乎在低声叩拜。
“匠人归炉,炉生不息。”
这是匠阁古训,如今成了他自己的誓言。
当他迈出炉口的那一刻,天光倾泻,
他周身火纹亮起,心口的黑印与金纹一同闪耀——黑与金交织,光与噬共存。
站在炉台上的那一瞬,他忽然明白:
造之极,不在完美,而在“承认不完美”。
因为只有不完美,才有继续造下去的意义。
赤心轻声道:“主,你的心变得不一样了。”
白砚生笑了笑,抬头看向远处的匠阁。
“不是我变了,是炉……又活了。”
远处,长空震荡。
匠阁中无数灵火同时跳动,仿佛在回应他。
与此同时,他的“造心界”在体内缓缓旋转,一缕全新的气息升起。
那是新的境界——
心造境。
心可生灵,灵可造世。
——造心一成,炉心重燃。
白砚生的道,终于有了真正的名字。
他转身,背影被火光拖得很长。
在那深红的炉底之中,噬炉之心化作一丝黑气,重新潜入火脉深处。
它轻轻呢喃:
“你造我……那我,也在造你。”
白砚生似有所觉,却只是淡淡一笑。
“造与噬,本一炉也。”
风起,炉门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