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着蝉鸣撞在窗纱上时,我正蹲在阳台角落,看陈阿婆留下的那只粗陶碗里,两颗桃核发了芽。嫩白的根须顺着碗底裂纹钻出来,像极了阿槐第一次牵我时,指尖那缕凉丝丝的雾气。
“发什么呆?”阿槐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老冰棍的甜香。我回头看见他悬在半空中,怀里抱着个玻璃罐,罐里泡着的桃花茶晃出细碎的光斑,落在他透明的手腕上,竟像是真的染了层粉。
“你还记得陈阿婆吗?”我把陶碗往他那边推了推,“去年她送我的脆桃,我留了核,本来以为早烂了。”阿槐的目光落在嫩芽上,睫毛颤了颤——这是他存在的第十五年,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比去年又淡了些,像是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快要融化。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碰了碰桃芽。指尖刚碰到叶片,那抹嫩绿就猛地颤了颤,根须在碗里蜷成小小的圈。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巷口哭着找弄丢的发绳,阿槐就是这样,用同样轻的力道,帮我把挂在槐树枝上的粉蝴蝶发绳摘了下来。那时他的手还带着点少年人的温度,不像现在,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
“明天要去给陈阿婆上坟吗?”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蝉鸣盖过。我愣了愣,才想起陈阿婆是去年秋天走的,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脆桃,说是要留给“总跟着你那个看不见的小友”。那天阿槐站在灵堂外的老槐树下,看着纸钱烧成的灰被风吹起,第一次没跟我开玩笑。
“你想一起去吗?”我问。阿槐的身体晃了晃,透明的肩膀蹭过阳台的晾衣绳,晾着的白衬衫轻轻晃了晃,像是被谁碰了一下。他低头盯着陶碗里的桃芽,半晌才说:“我怕她看见我现在这样,会难过。”
我没接话。这半年来,阿槐变得越来越淡了。有时候我写作业到深夜,抬头看见他坐在书桌对面,手指会突然变得透明,连带着他常穿的那件蓝白校服,都开始泛出雾蒙蒙的光。上周我帮他捡落在沙发下的玻璃弹珠——那是他十五年来唯一能碰得动的东西——他的指尖刚碰到弹珠,弹珠就从他手里滑了下去,在地板上滚出很远,像一颗快要熄灭的星星。
“其实我知道的。”阿槐忽然抬起头,眼睛里映着陶碗里的嫩芽,亮得有些晃眼,“你抽屉里那本《 ghosts 》,我看过了。说人要是记着鬼,鬼就能多留些日子;可要是记着的人,也开始忘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指尖穿过一片冰凉的雾气,只碰到他袖口那枚快要淡成透明的校徽——那是他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用彩笔给他画的,他说要戴到我也长到十五岁。
“我没忘!”我把陶碗抱在怀里,桃芽的嫩尖蹭着我的手心,“你看这桃核,我留了一年都没丢;你喜欢的桃花茶,我每天都泡;还有你教我叠的纸飞机,我还放在书架最上面……”
阿槐看着我,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也开始变得淡,像被水汽晕开的墨痕。“傻丫头,”他伸手,这次终于碰到了我的头发,凉丝丝的触感,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桃核发了芽,就该种到土里了;人长大了,就该往前走了。”
我抱着陶碗,眼泪砸在嫩芽上。蝉鸣还在响,风从窗纱钻进来,带着远处卖脆桃的吆喝声。阿槐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那枚校徽的影子,轻轻落在陶碗里,和桃芽叠在了一起。
后来我把陶碗里的桃树苗种在了楼下的老槐树下。每年夏天,桃树都会结出脆生生的桃子,我摘一个放在树下,就像十五年前,阿槐总把最甜的那块桃肉,偷偷塞到我手里。
有时候风穿过桃树叶,会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极了某个闷热的午后,那个透明的少年,抱着玻璃罐,问我要不要喝桃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