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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盆地的风,总带着股子煤烟和陈醋混在一起的味道。光绪二十六年那个秋天,这风里又多了点别的——是枪炮的铁锈味,还有人跑断了腿扬起的尘土。

乔家大院的铜环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时,乔致庸正在三进院的书房里翻账本。他那年已经七十出头,留着山羊胡,胡梢有点花白,可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听见动静,他手里的象牙算盘没停,珠子打得“噼啪”响,只是问了句:“慌啥?天塌下来有房梁顶着。”

跑进来的是管家乔忠,跑得满脸通红,棉袍都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块膏药:“大先生!不好了!城里乱了套了!洋兵跟义和团打起来了,巡抚衙门放话,见了洋人就抓,说是‘替天行道’!”

乔致庸这才停了算盘,抬头看他:“抓洋人?抓人家干啥?”

“说是……说是洋人祸乱中原。”乔忠喘着气,“刚才门房来报,街上看见几个蓝眼睛的女洋人,被兵勇追得像兔子,往咱们这边跑来了!”

乔致庸放下账本,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知道外面乱成了一锅粥。自打庚子年夏天,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太后和皇上都跑了,地方上就没了主心骨。山西巡抚毓贤是个硬茬,喊着“杀洋灭教”的口号,城里的洋教堂被烧了,传教士死的死,逃的逃。

“她们是传教的?”乔致庸问。

“看着像,穿得怪模怪样,头上还裹着白布。”乔忠搓着手,“大先生,咱们可得当心!这时候沾上洋人,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咱家……”

话没说完,院墙外传来女人的哭喊,夹杂着生硬的中国话:“救命……求求……”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乔致庸站起身,往门口走。乔忠赶紧拉住他:“大先生!万万使不得!您忘了?前儿个隔壁常家,就因为收留了个受伤的洋医生,被兵勇抄了家,男丁都下了大狱!”

乔致庸甩开他的手,步子没停:“常家是常家,乔家是乔家。是人就得救,管他是哪国的。”

推开厚重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疼得哼了一声。门外的情景让乔致庸皱了眉:七个穿着灰布修女服的女人,头发凌乱,脸上又是泥又是泪,正被两个拿着大刀的兵勇堵在墙角。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修女,怀里还护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眼睛闭得紧紧的。

“住手!”乔致庸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

兵勇回头一看,见是乔家大先生,气焰矮了半截。乔家在祁县地面上,那可不是一般人家。从乾隆年间起,乔家的票号就开遍了大江南北,“汇通天下”的牌匾不是白挂的。官府见了乔家的人,也得让三分。

“乔大先生,”领头的兵勇拱了拱手,“这可是洋婆子,巡抚大人有令,见一个抓一个,您别为难小的。”

乔致庸没理他,径直走到修女面前,用他那口带着晋中腔的官话问:“你们是哪国的?要往哪儿去?”

年纪大的修女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老头会说官话,赶紧用生硬的语调回答:“我们是……意大利……要去……保定府……”

“保定府早乱了。”乔致庸叹了口气,转头对兵勇说,“她们是我乔家的客人,迷路了,来借宿几天。巡抚那边,我去说。”

兵勇脸涨得通红:“大先生,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是人定的。”乔致庸从袖袋里掏出块银子,塞到兵勇手里,“弟兄们辛苦了,买壶茶喝。这几位客人,我留下了。”

银子沉甸甸的,兵勇掂了掂,看看乔致庸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那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修女,终究是没敢再争,嘟囔了两句“那您可得担待着”,带着人走了。

看着兵勇走远了,修女们“扑通”一声全跪下了,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大概是道谢的话。乔致庸赶紧让她们起来:“快起来,地上凉。乔忠,带她们去西跨院,找几件干净衣裳,弄点热乎饭。”

乔忠脸都白了,拉着乔致庸的袖子直跺脚:“大先生!您这是把祸水往家里引啊!万一被人捅到巡抚那儿……”

“捅就捅。”乔致庸瞪了他一眼,“她们也是爹娘生的,在咱地盘上遭了难,能见死不救?再说了,祸水祸水,你不把人家当祸水,人家就不是祸水。”

西跨院平时没人住,收拾得干净。修女们吃饱了热饭,换了身乔家仆妇的粗布衣裳,才算缓过神来。那个年纪大的修女叫玛莉亚,会说几句中国话,她告诉乔致庸,她们是天主教修女,本来在太原教堂做事,毓贤下令杀洋人,教堂被烧了,神父被杀了,她们七个是偷偷跑出来的,一路往南,想回意大利使馆。

“太原到保定,千里迢迢,兵荒马乱的,你们走不了。”乔致庸听完,摇了摇头,“就在我这儿住下吧,等风头过了再说。”

玛莉亚眼睛红了,“扑通”又跪下了:“乔先生……好人……上帝……保佑你……”

乔致庸赶紧扶起她:“别跪,折寿。咱中国人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跟你们的上帝,大概是一个意思。”

就这么着,七个意大利修女在乔家大院住了下来。乔致庸特意嘱咐下人,不许对外声张,每日三餐按时送去,还让账房先生教她们说中国话,认中国字。玛莉亚她们也懂事,不四处乱逛,就在西跨院里做些针线活,有时候还帮着厨娘择菜,倒也相安无事。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没过几天,县衙就派人来了,说是听说乔家藏了洋人,要上门查验。乔致庸亲自在大门口等着,把来人请到客厅,泡上最好的碧螺春,慢悠悠地说:“王县丞,我乔家做的是本分生意,从不惹是生非。那些女眷,是我远房亲戚,从关外过来的,长相有点特别,可不是什么洋人。您要是不信,我让她们出来给您请安?”

王县丞哪敢真让她们出来,乔家的面子不能不给。他呷着茶,打哈哈说:“大先生说笑了,我就是来问问。既然是您的亲戚,那肯定没问题。只是……外面风言风语多,您多担待。”

“多谢王县丞体谅。”乔致庸让乔忠包了两匹绸缎,“一点小意思,给县太爷和您添件衣裳。”

王县丞揣着绸缎,乐呵呵地走了。乔忠在一旁抹冷汗:“大先生,这要是被捅到省里,可就麻烦了。”

乔致庸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麻烦?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们没招谁没惹谁,凭啥就得死?咱乔家富了几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心安吗?”

就这么着,七个修女在乔家大院藏了三个多月。直到冬天来临,外面的风声渐渐平息,乔致庸才让人找了辆马车,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给她们备足了干粮和盘缠,悄悄送她们去了天津卫的意大利领事馆。

玛莉亚临走时,拉着乔致庸的手,眼泪汪汪的,从怀里掏出个十字架,非要塞给他。乔致庸摆了摆手:“我信道,不信这个。你们平安到家,就行。”

玛莉亚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块绣着意大利国徽的丝绸,双手捧着递给他:“这是……我们国家的……标志……乔先生,您收下……将来……有用……”

乔致庸看她一脸真诚,就收下了,让乔忠找个匣子装起来,搁在书房的角落里,没再当回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乔致庸年纪越来越大,把家业交给了儿子乔景仪打理。他每天在院子里种种花,看看账本,偶尔跟来访的老友下盘棋,那段收留修女的往事,渐渐被人淡忘了。

直到五年后的一天,院子里突然来了几个穿着洋装的人,还跟着省里的官员。领头的是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说是意大利驻华公使,特意来拜访乔致庸。

乔致庸那会儿已经八十多了,耳朵有点背,听说是意大利来的客人,愣了半天,才想起西跨院那七个修女。

公使握着乔致庸的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旁边的翻译赶紧解释:“公使先生说,玛莉亚修女回到意大利后,把您救助她们的事告诉了国王。国王非常感动,说您是意大利的朋友。特意让公使先生来道谢,还送来了一面意大利国旗,还有一枚勋章。”

说着,两个洋人展开一面红、白、绿三色的旗子,旗子中间还有个盾形的徽章。公使亲自把旗子递到乔致庸手里,又把一枚金灿灿的勋章别在他的衣襟上。

乔致庸看着那面花花绿绿的旗子,有点懵。他活了一辈子,见过大清的龙旗,见过商号的幌子,就是没见过这洋旗子。他摆了摆手,让乔忠把旗子收起来,笑着对公使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都是些可怜人,换了谁都会帮一把。”

公使临走时,又特意嘱咐:“乔先生,这面国旗您一定要收好。将来若是遇到难处,只要挂起这面旗子,意大利的朋友都会帮忙。”

乔致庸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这辈子跟洋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了,这面旗子,大概也就当个稀罕物,给孩子们看看新鲜。

可谁也没想到,这面被束之高阁的外国旗子,三十多年后,真成了乔家大院的救命符。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的铁蹄踏进了山西。平遥、太谷的那些大宅院,要么被日军占了,要么被抢了,烧了。祁县也没能幸免,城里的商铺被砸得稀巴烂,不少大户人家的院子成了一片焦土。

日军快打到乔家堡的时候,乔家上下慌作一团。男人们想拿起家伙跟鬼子拼了,女人们抱着孩子哭,管家乔映奎(乔忠的孙子)急得满嘴起泡。他想起爷爷生前说过,老祖宗书房里有个匣子,装着一面外国旗子,说是意大利公使送的。

“那旗子……能管用?”有人嘀咕,“日本人跟意大利不是一伙的吗?(注:当时意大利与日本同为轴心国)”

“死马当活马医吧!”乔映奎咬了咬牙,让人把匣子找出来。打开一看,那面红、白、绿三色的旗子还好好的,只是有点褪色。他让人找了根长竹竿,把旗子挑起来,竖在乔家大院最高的角楼上。

第二天,日军的骑兵果然进了乔家堡。马蹄声“嗒嗒”响,踏得黄土飞扬。村民们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声。日军到了乔家大院门口,正要往里冲,突然看到角楼上飘着的旗子。

领头的军官勒住马,眯着眼看了半天,又跟旁边的翻译嘀咕了几句。翻译跑过来,对着门里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跟意大利人有关系?”

乔映奎硬着头皮走出来,拱手说:“回太君,这是我们老祖宗当年救了意大利的朋友,他们送的旗子,说遇到难处可以挂出来。”

军官又看了看旗子,眉头皱了皱,突然抬手喊了声:“撤!”

骑兵们“呼啦”一下,掉头走了,连院子门都没进。

乔家上下都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马蹄声远了,才有个老太太哭出声:“老天爷保佑!老祖宗积德了!”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意大利和日本是盟友,日军看到盟友的国旗,果然没敢乱来。就这么着,乔家大院在战火纷飞里,安然无恙。那些被日军抢走的财物,烧掉的房屋,乔家一样都没摊上。

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人都啧啧称奇:“乔家真是积了大德了!当年救了几个洋修女,没想到几十年后,一面旗子保住了整个家业!”

再后来,乔家大院成了晋中唯一没被战火破坏的古宅。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它改成了民俗博物馆,那面意大利国旗,也被妥善地收藏起来,成了馆里的一件特殊展品。

讲解员给游客讲故事时,总爱指着那面旗子说:“瞧见没?当年乔致庸老先生救人的时候,可没想过要啥回报。他就是觉得,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您看,善举就像撒种子,当时可能看不出啥,说不定哪天就长出参天大树来了。”

如今的乔家大院,青砖灰瓦依旧,飞檐斗拱还在。游客们踩着石板路,看着“汇通天下”的牌匾,听着导游讲乔致庸的故事,总会在心里琢磨:这世上的事,真说不清。你帮别人搭座桥,说不定哪天自己就走过去了;你给别人行个方便,说不定哪天就方便了自己。

就像晋中老辈人常说的:“人心换人心,黄土变成金。”乔家富了六代,靠的不只是精明的生意经,更是那份揣在心里的善良。那善良,就像乔家大院里的老槐树,扎根深,长得稳,风刮不倒,雨淋不坏,还能给后人遮风挡雨呢。

秋风又起,吹过乔家大院的角楼,仿佛还能听见当年乔致庸拨算盘的声音,“噼啪,噼啪”,算的不是银子,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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