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灯火彻夜长明。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灯油燃烧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气息。宽大的桌案上，那片染血的粗麻布片被极其小心地固定在一块硬木板上，其上那指甲盖大小的银叶纹路，在数枚水晶镜片的层层聚焦下，如同微缩的星河，纤毫毕现。
沈砚如同入定的老僧，枯坐案前已有数个时辰。他双眸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死死钉在银叶那繁复又规律的点和线上。林岚则在一旁，面前铺着数张大幅的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炭笔勾勒的银叶轮廓、分区标记，以及大量反复涂改、演算的数字、符号和猜想。
高力士送来的宵夜早已冰凉，他本人也困顿不堪，却不敢离去，只能强打精神在一旁伺候，不时为灯盏添油，或用温水浸湿的帕子递给沈砚和林岚擦脸提神。他看着那两人废寝忘食、如同着魔般推演的模样，只觉得那小小的银叶如同一个吞噬心智的魔物。
“大人…夫人…要不…先歇息片刻？”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担忧。
沈砚恍若未闻。他的手指悬停在放大镜上方，指尖沿着银叶左侧叶缘区域的点和线组合缓缓移动。那里的点和短线排列相对稀疏，但组合方式却格外多变。
“不对…还是不对…” 沈砚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声音沙哑低沉，“若按《九章》‘少广’之法，以疏密定数，此处点数三，短线一，间隔疏，当为‘七’。可代入之前的叶柄锐角三角（暂定为起始符‘启’）和叶尖钝角三角（暂定为终止符‘终’）之间，无论连接‘货物’代号区还是‘方位’区，皆无法形成连贯意义！究竟是分区假设有误，还是这数法根基就错了？”
他猛地抓起案头那本早已翻得卷边的《九章算术》，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算经十书…筹算之法…点线…点线…” 他喃喃自语，目光在古老的算经文字和眼前诡异的银叶密纹之间急速切换。
林岚放下炭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却依旧清亮。她拿起自己画满标记的图纸，走到沈砚身边：“大人，或许我们过于执着于将每个区域独立赋予意义了。您看这整个纹路，” 她的炭笔尖在图纸上虚划，将几个分区的点和线组合连接起来，“其整体走势，是否隐约构成一个…残缺的‘矩’形？或者说，一个被叶形轮廓约束的‘勾股’之形？”
“勾股？！” 沈砚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一把抢过林岚手中的图纸，又飞快地翻动《九章算术》，目光死死锁定在“勾股”一章的图示上！古代算筹的摆放，正是以纵横点线表示数字！
“勾股之形，方出于矩！” 沈砚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点线为筹！这银叶纹路，并非分区分立，而是…一个整体！一个以叶形为‘矩’，点线为‘筹’，构建的加密‘勾股图’！其传递的信息，需按勾股定理的推演之法，整体解算！”
这个念头如同醍醐灌顶！他立刻抛开之前的分区假设，目光重新聚焦在完整的银叶纹路上。这一次，他不再看单个区域的点和线，而是看它们在整体叶形框架下的相对位置、角度关系、疏密对比！《九章算术》中关于勾股容方、容圆、测望海岛等推演法门在他脑中飞速旋转！
“看这里！” 沈砚的炭笔猛地戳在图纸上银叶纹路的中心脉络交汇处，那里有几个点排列成一个微小的直角，“此为‘矩心’！直角既定，则方位可依！” 他的笔尖顺着叶脉延伸的方向，“以此为轴，左叶缘点线疏密变化，可推‘横’（纬度）之数！右叶缘点线变化，可推‘纵’（经度）之数！叶柄根部点线组合，代表‘日’！叶尖点线组合，代表‘时’！而叶片中部这些看似最繁复的点线阵列…则是‘货’与‘语’！”
他越说越快，思路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林岚迅速领会，立刻在图纸空白处重新列阵，按照沈砚勾股推演的整体思路，开始重新标注和计算。
时间在沙沙的炭笔书写和沈砚低沉急促的推演声中流逝。高力士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那些点和线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着诡异的舞蹈。
“横数：左叶缘，点三，线一，间隔疏，按勾股疏密定距法…当为‘七’！疏密变化趋势指向‘北’！” 沈砚的声音斩钉截铁。
林岚迅速记录：“北七。”
“纵数：右叶缘，点五，线二，间隔密且方向斜指…推演为‘三’！方向指向‘东’！”
“东三。” 林岚笔下不停。
“时日！” 沈砚目光如炬，锁定叶柄根部，“点线组合呈‘川’字叠加，按勾股容日法…此为‘十’！” 又移向叶尖，“点聚如星，线斜指辰位…此为‘亥’时！”
“十日，亥时。” 林岚写下，心跳也不由自主加快。
“货物代号！” 沈砚的炭笔指向叶片中部最繁复的区域，那里点线交错，如同迷宫，“看其核心：点六，线交叉为网，网眼数为‘二’！按勾股容物象形法…此乃‘蛇涎’！六点环绕，二网困之…正是‘海蛇毒涎’之代称！”
“货：蛇涎（海蛇毒）。” 林岚的笔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最后！接头暗语！” 沈砚的呼吸也变得粗重，目光灼灼地钉在叶片中靠近“矩心”的另一组独特点线组合上。那里几个点排列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内部穿插着两条方向相反的短线。
“四边缺角，线分内外…” 沈砚的语速慢了下来，眉头再次微蹙，似乎在脑海中急速搜索着对应之物，“这形态…像什么？暗语…必是双方约定、不易被外人猜中的特定词汇或切口…”
就在这时，一直屏息凝神、努力理解的高力士，看着图纸上沈砚所指的那个不规则四边形点阵，以及内部那两条方向相反的短线，浑浊的老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光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遥远、又带着浓重地域色彩的记忆，下意识地、用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官话喃喃道：
“四…四不像…进…进不得…出…出不得？这…这莫不是…‘瓮’？”
“瓮？！” 沈砚和林岚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转头看向高力士！
“‘瓮’？！” 高力士被两人灼灼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奴婢…奴婢是忽然想起，早年随御驾南巡至泉州港，听那些跑海的老舵工讲古，说海上有些私舶接头的暗号，古怪得很。其中就有个切口，叫什么‘四脚朝天瓮里爬，进也难来出也难’，指的就是一个叫‘瓮城礁’的险恶地方！那礁石群地形复杂，像个破口的破瓮，船进去容易搁浅，想出来也难！只有熟门熟路的老海狗才敢去！他们管那接头地儿…就叫‘瓮’！”
“瓮城礁！‘瓮’！” 沈砚眼中瞬间爆发出洞穿一切迷雾的璀璨光芒！他猛地抓起图纸，声音因巨大的兴奋和震撼而微微发颤：
“方位：北七，东三——此为海上坐标！指向舟山群岛东北外海一片暗礁区，老海图标注为‘七星礁’，但私舶暗称‘瓮城礁’！”
“时间：十日，亥时——案发前五日！正是那‘海上客’与三指张交易毒物的时间！”
“货物：蛇涎——海蛇毒涎！”
“接头暗语：‘瓮’！指的就是瓮城礁！”
所有支离破碎的点线，在这一刻，被《九章算术》的古老智慧和来自深海的隐秘切口，完美地串联起来！一张清晰而庞大的海上走私网络，在这片小小的银叶纹路中，彻底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
沈砚霍然起身，手中紧握着那张破译了惊天秘密的图纸，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官廨的墙壁，直射向东南波涛汹涌的海疆！
“海龙帮！瓮城礁！”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密室中隆隆回荡，“本官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