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五更将尽,洛阳南市官仓外已隐隐传来压抑的响动,如同地底深处滚烫的熔岩在岩层间奔突。
寒风裹挟着尘土掠过街巷,吹得破败的布幡猎猎作响,远处犬吠零落,衬得这黎明前的死寂愈发沉重。
忽而,那闷雷般的声浪骤然炸开——数百名衣衫褴褛的饥民自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仓门,如潮水般拍打石阶。
他们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却燃着赤红的火焰,那是饥饿与绝望交织出的凶光。
有人赤脚踩在冻硬的泥地上,脚底裂口渗出血丝;有人怀抱枯瘦幼童,口中嘶喊:“开仓!还我口粮!”声音沙哑如磨刀石相擦,汇成一股浊流,在冷空气中蒸腾起白雾般的热气。
手持长戟的官兵列阵于门前,铁甲在微曦中泛着青灰冷光,盾牌紧抵,刀鞘频频拍打木面,“砰砰”之声急促如鼓点,试图震慑人群。
一名队正厉声呵斥,唾沫飞溅:“退后!违令者斩!”可回应他的,是更汹涌的怒吼,像沸水掀锅,震得仓墙簌簌落灰。
就在此时,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卒自人海中挤出,衣襟撕裂,露出肩头一道陈年箭疤。
他一把拦住那名欲下令冲阵的队正,手指直指紧闭的仓门,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将军!我们吃的本就是陛下体恤我等发下的赈灾粮!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从京畿运往豫州,怎的刚到城外就被你们截了?这是要让我们活活饿死在京城脚下吗!”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
有人捶地嚎哭,有人拾起石块砸向盾阵,碎石撞击金属发出刺耳锐响。
火把被点燃,橙红火焰跳跃着映照出一张张扭曲的脸庞,焦糊味混着汗臭与腐草气息弥漫开来。
原来,这正是韩曦奉曹髦之命调度的第二批伪装成赈灾物资的甲胄车队。
原定经由官道南下,然韩曦刻意上报“瘟疫阻道”,申请改走洛水西岸荒径。
此举虽惹人疑窦,却正中其下怀:唯有激起司马昭出手查扣,方能逼太后出面干预。
果然,司马昭安插在户部的心腹见这批“粮草”路线异常,绕行偏僻小路,心中起疑,立刻上报。
司马昭当机立断,以“核查物资,以防侵盗”为名,将车队强行扣押于南市官仓。
消息如风卷入宫城。
太极殿内,破晓时分,鸡鸣三声,烛火将熄未熄。
曹髦听完内侍低语禀报,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似早料如此。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卞皇后道:“梓童,劳你亲自去一趟永宁宫,就告诉太后一句话——‘民间有怨,恐伤圣体’。”
半个时辰后,日出初升,卯时正刻,一道加急的太后诏书送至司马昭府中。
“灾民嗷嗷,国之根基动摇,岂可滞粮于道?着即刻查验放行,速开仓济民,不得有误!”
绢帛上的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与威严,墨色浓重,仿佛压着千钧之力。
司马昭捏着那份薄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却只能强行咽下。
他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如霜:“放行。”
车队重新启程,晨光洒落车辕,每一辆车上都额外加挂一面明黄色绸布,浓墨大书:“奉旨赈济豫州难民”。
那几个字在朝阳下刺目耀眼,宛如金刃划破阴霾,无声宣告着这场交锋的胜利归属天子。
奉命混入押运队伍的孙佑趁着守卫交接的混乱,悄然将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名单塞进了第三辆车车轴夹层里。
那辆青篷车的驭手,正是三年前从许都逃出的老卒李七——他认得这个暗记。
名单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贾充近年来通过察谤司对地方豪强敲诈勒索的罪证。
孙佑知道,这趟送出去的,绝不仅仅是五千副甲胄,更是足以在司马氏联盟内部埋下无数猜忌与分裂的种子。
相国府中,书房死寂。
司马昭坐于案后,手中握着另一份来自密探的回报,眼神微眯:“东门守将中,有十一人曾参与建安虎卫遴选,其父祖皆死于高平陵之变。”他反复咀嚼这句话,指尖轻叩案几,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毒蛇吐信。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然浮上心头:为何偏偏是东门?
为何那些人佩戴的旧部标识,竟是魏武帝曹操时期的样式?
这绝非巧合。
他忽然意识到,曹髦所图甚大,远不止一场祈雨阅兵那么简单。
这少年天子正在用一种他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悄然唤醒那些沉睡在帝国肌体深处的忠魏血脉。
司马昭提笔疾书,迅速在竹简上写下给前线兄长司马师的信:“陛下似有聚集旧部之意,恐非仅为祈雨阅兵,其志不小。”略一沉吟,又添一句:“弟昭愿留守洛阳,以防肘腋之患。”
尚未封缄,门外侍从低声禀报:“启禀大将军,卞皇后遣宫人送来新酿‘回銮春’一坛,言陛下亲嘱,‘与卿共饮太平’。”
司马昭动作瞬间凝固。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门扉,落在那坛被宫人小心翼翼捧着的酒上——陶坛温润,封泥完整,酒香透过细缝悄然逸散,带着微甜的米醪气息,竟有一丝暖意扑面而来。
可他只觉脊背生寒。
这哪里是馈赠,分明是试探,是警告,更是炫耀。
那少年皇帝在告诉他:洛阳城,仍是朕的天下。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太极殿一间不起眼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光影在墙上投下舞动的人形。
韩曦单膝跪地,向曹髦汇报:“陛下,五万石粟米已分批运抵许昌、颍阴两地,皆以‘军屯试种’名义入了武库。当地守将皆为司马氏外围之人,不知底细,只道是朝廷推行新政。”
曹髦满意点头,从案上取过一张新绘的洛阳周边户籍图,递给韩曦。
“做得好。明日,让老陶去城中最大酒肆,不经意传出几句风声:‘听闻天子体恤民情,早已暗中蓄粮于野,以备非常。’朕要让天下人觉得,我曹髦,不是一棵可以被轻易推倒的无根之木。”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最终停在两个地名上,“重点盯住荥阳、陈留,那里有三十六家曾受魏武公大恩的旧族。派最可靠的人去接触,不求他们立刻效忠,只需带去朕的一句话:‘还记得魏武当年吗?’”
同一时刻,丑时,月挂中天,洛阳城外十里处一座荒废山神庙中,一道黑影借着清冷月光闪入。
他右腿微跛,脚步轻巧如猫,袍角撕裂处露出半截褪色赤绦——那是建安年间虎卫亲军才有的标识。
他曾是曹操亲卫遗族,十年前因不肯归附司马氏,被迫隐姓埋名。
他在庙中央点燃篝火,火焰腾起,映照梁柱间密布的刻痕——皆为“忠魏”二字,深浅不一,似是多年积攒。
他从怀中郑重捧出一枚边缘磨损的玉环,指尖抚过内圈细如蚊足的铭文:“武平元年,赐虎卫都尉赵承”。
双膝跪地,仰望残破神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先帝血脉未绝……我等,愿为陛下效死!”
话音落下,他取出一支铁羽短箭,蘸油点燃,奋力射向西南夜空。
火光划破黑暗,三起三落——这是沉寂十年后,虎卫余脉重启联络的暗号。
数百里外,陈留城郊一户农舍中,老人抬头望见天际异光,缓缓从床底拖出一口锈迹斑斑的铁箱……
而在千里之外的寿春大营,两日后深夜,肃杀之气弥漫。
一名浑身血污、盔甲破损的斥候连滚带爬跌入司马师中军大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报——大将军!文钦残部已……已降于毋丘俭旧将王祚,今……今于城头竖起天子龙旗,共推……推陛下为共主!”
帐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出司马师骤然绷紧的面容。
他沉默片刻,召幕僚议事:“文钦败亡已久,何来残部复起?莫非诈降诱敌?”副将劝其稳守待查,然司马师眼中杀机暴涨。
“好一个曹髦!好一个声东击西!”他猛然起身,兵书“哐当”砸地。
一把抓起佩剑,狂怒劈碎沙盘,木屑纷飞如雪。
“传我将令!全军拔营,星夜兼程,四日后兵临寿春城下!我要让那个自作聪明的小皇帝亲眼看着,什么叫——土崩瓦解!”
帅令一下,整个大营瞬间被唤醒,无数火把亮起,如同黑夜中睁开的无数只嗜血的眼睛。
肃杀的战意冲天而起,直指南方那座已经成为风暴中心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