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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馥离京的第七日,洛阳城中波澜再起。

一份平日里只在军中将校间传阅的《安军榜》,竟破天荒地加印了一份增刊,随着邸报散入洛阳百官府邸乃至一些大士族的案头。

据鸿胪寺少卿密奏,此次增刊实为陛下亲授密旨,命虎贲中郎将协同尚书台,以“北疆突骑受袭”为由,伪作“战备通令”,夹于本月邸报末页,故得以畅通无阻。

增刊之上,没有军功封赏,没有阵亡抚恤,只有一则以秘闻口吻写就的短讯,标题耸动——《遗诏真伪天下辨,三月十五待分晓》。

文中言之凿凿,称陛下为正视听,平息纷争,将力排众议,于三月十五在太极殿前举行“遗诏复验大典”,遍邀天下名儒及宗室元老,共判王祥遗诏之真伪。

更引人注目的是文中看似不经意间提及的一句:“据悉,太常郑公冲亦将携先帝明帝亲笔所书《礼论》残卷,作为辨伪之关键佐证,出席大典。”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出不到半个时辰,一辆朴素的马车便从太常府疾驰而出,直奔宫门。

年逾花甲的太常郑冲,这位向来以博学慎行着称的老臣,此刻气得须发皆张。

他甚至未等通传,便闯入了御书房,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增刊,纸张被他捏得变了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怒意交织的气息,烛火在他身后微微晃动,投下一道剧烈颤抖的影子。

“陛下!”郑冲声如洪钟,全然没了平日的温文尔雅,“此是何意?老臣何时答应要携先帝墨宝去参加什么复验大典?将臣置于炭火之上,陛下于心何安!”

曹髦放下手中的书卷,亲自起身扶住郑冲,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抹安抚的笑意:“郑公息怒,朕知道你没答应,此事也并非要你真去。”

郑冲一愣,满腔怒火被这句直白的话堵了回去。

曹髦引他至一旁坐下,亲自奉上一杯热茶。

瓷杯温润,蒸腾起一缕乳白色的雾气,缭绕在两人之间。

他缓缓道:“郑公,您一生清誉,名满天下。您的品行,就是最好的鱼饵。朕若说有证据,无人会信;可若说您郑公有证据,那些做贼心虚之辈,必然深信不疑。他们怕了,才会动。他们一动,才会露出破绽。”

他凝视着郑冲的双眼,语气变得无比诚恳:“朕要借的,不是您的先帝墨宝,而是您这‘大魏良心’的清名。事成之后,朕会亲自向天下澄清,还您一个公道。但在此之前,请郑公默许——就让那些急于想看热闹,甚至想在热闹中做文章的人,自己从阴沟里跳出来吧。”

郑冲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几乎要溢出杯沿,灼痛了他的指尖。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眼中超乎年龄的深邃与决绝,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震撼与无奈。

他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苦涩的余味在舌尖蔓延。

起身时,衣袖拂过案角,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声。

“陛下既已决意,老臣……无话可说。只望陛下,勿伤国本。”

走出宫门时,春雨正落。

他扶着宫墙缓步而行,指尖触到冰冷湿滑的砖石,仿佛摸到了自己半生清誉正在一点点剥落。

他曾拒收三公馈赠,也曾当廷呵斥佞臣,可今日,却成了帝王手中一枚棋子……可若不允呢?

天下已乱,人心浮动。

或许唯有此险招,方能让魑魅现形。

他仰头望天,雨水顺着花白鬓角滑下,分不清是泪是雨。

这便是默许了。

郑冲前脚刚走,马承后脚便匆匆入宫,神情中带着一丝预言成真的兴奋。

“陛下,鱼儿要咬钩了。”他将一份情报递上,“如您所料,消息一出,城中几处与南方有暗中往来的商铺,皆有异动。臣推测,敌方绝不会坐等三月十五,必会派人潜入洛阳,不惜一切代价打探‘复验大典’的细节,尤其是郑公手中的‘证据’。”

他俯身在地图上指点:“鸿胪寺乃外客汇集之地,鱼龙混杂,最易藏身。臣建议,可由内察司出面,在鸿胪寺设一场‘伪儒会’,邀请十余名家境贫寒却急于求名的寒门士子。这些人貌似忠良,实则最易为利所动。我们只需在会上故意泄露几条似是而非的假消息,不怕大鱼不上钩。”

曹髦颔首:“可。要泄露什么,你想好了?”

“想好了。”马承眼中精光一闪,“其一,便说郑公所持《礼论》残卷中,藏有明帝独创的防伪水纹;其二,再放出风声,说此次验诏,需集齐高祖、文帝、明帝三枚祖印,方能最终确认。这三枚祖印,如今正由陛下您亲自保管。”

“好一个‘三印合一’。”曹髦笑了,“够复杂,也够唬人。去办吧,让陈七郎的人把眼睛放亮些。”

两日后,鸿胪寺一间雅室内,一场由内察司暗中资助的“春日文会”如期举行。

檀香袅袅,窗外柳枝轻摆,映着席间士子们谈笑风生的剪影。

两名被买通的士子在酒酣耳热之际,仿佛无意间“泄露”了从宫中某小黄门处听来的“惊天秘闻”。

话语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细针扎进耳膜。

在座众人无不哗然,其中一名面色白净、自称“琅琊王氏旁支”的年轻士子,更是频频追问细节,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急切的光芒,喉结随吞咽微微滚动,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猎犬。

是夜,丑时刚过。

那名“王氏”士子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短打,避开巡夜的武侯,悄然奔向城东一处偏僻的城门。

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巷弄中回荡。

他不知道,在他踏出鸿胪寺的那一刻,数道黑影便已如跗骨之蛆般盯上了他。

衣袂摩擦的窸窣、屋檐上猫的脚步声,皆是追踪者的呼吸。

就在他将一袋金子递给守门军官,城门开出一道缝隙的瞬间,黑暗中数张大网迎头罩下,龙首卫新营的精锐校尉们如猛虎出闸,瞬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铁靴踩住肩胛,尘土呛入口鼻。

从他贴身衣物内,搜出了一方用明矾水写满密语的丝帕,布料冰凉,紧贴胸口,尚带着体温。

审讯在北寺狱的一间静室中进行。

烛火昏黄,墙上人影摇曳,像群魔乱舞。

陈七郎亲自坐镇,他没有用刑,甚至没有大声呵斥。

他只是将那方丝帕在烛火上微微一烤,淡黄色的字迹清晰显现,然后,他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更为详尽的“情报”放在了那名吓得魂飞魄散的士子面前。

“你的家人,我们会‘照顾’好。”陈七郎的声音冷得像冰,连空气都似乎凝结出霜粒,“现在,带着这份‘功劳’,逃回南方去。记住,怎么逃,往哪逃,我们都会替你安排好。你只需告诉你主子,你九死一生,才换回这性命攸关的消息。”

半个时辰后,那名间谍在一次刻意安排的“骚乱”中,趁机“逃”出了北寺狱,消失在南下的夜色里。

审讯结束不到半个时辰,陈七郎便疾步踏入宫城西掖门。

雨水打湿了他的披风,但他顾不上擦拭,直奔御前值房。

“陛下,人已放走。”他低声禀报,“密语原件已抄录存档,副本随他南下。”

曹髦正在灯下批阅奏章,闻言抬眼:“好。即刻传朕口谕:驿站停勘合,盘查加严——唯修白马寺与王公家庙者例外。”

一道道朱批令箭随即飞出宫门,送往京兆尹、武库司、关津营……

紧接着,一批印有“魏故司徒王公家庙专用”字样的上好黄绢,通过黑市渠道悄然流入洛阳。

深夜,洛阳西市一处不起眼的染坊后院。

一名穿着粗布短褐的女子将几匹黄绢交予一名牙人,低声道:“东主说了,这批料子是替司徒王公后人采办的,图样特殊,不得转手外人。”牙人接过银锭,瞥见绢上火漆印记,顿时肃然:“原来是王家庙用之物……难怪质地这般讲究。”数日后,同样的对话在不同角落重复上演。

孙元的眼线逐一记录下买家姓名、数量与资金来源——一张无形之网,正在收紧。

不出三日,回报纷至沓来。

共有三股势力,通过不同渠道,不惜血本地争相收购这批黄绢。

其中一股的背后,经过孙元的深挖,竟隐隐指向了如今坐镇荆州的刺史府!

更大的鱼,露出了鳍。

马承彻夜不眠,终于从缴获的那方丝帕密语中,破译出了关键信息。

“风起于青萍之末”是接头暗号,对应的地点,正是荀勖老家附近,九真郡的一座废弃盐场。

而更让曹髦心头一凛的是,密语中赫然出现了四个字:“北阙有眼”。

北阙,指的正是皇宫。

宫里,有他们的人,而且地位不低,能知晓内廷动态。

“此人,绝非寻常宦官宫女。”马承神情凝重地断言。

曹髦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夜色,仿佛要将整座宫城看穿。

“张让。”他唤道。

老宦官悄无声息地滑跪在旁。

“给朕查!彻查近一个月,所有出入太极殿、御书房的文书、物品传递路径,重点是那些‘经手但未登记’的灰色环节,一个都不许漏!”

深夜,张让佝偻着身子,呈上了一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膳房采买单》。

他枯瘦的手指,点在了其中一笔毫不起眼的记录上。

“陛下,这是焚诏当夜子时,膳房为太常府送去的一笔采买。名目是……松烟墨三斤,送往誊录房。”

太常府,郑冲的官署。誊录房,负责抄写文书的地方。

“据老奴遣人去郑公府上私下打探,郑公的仆役说得明明白白,那晚太常府并无任何誊录任务,府中书佐早已各自归家。”张让的声音压得极低,“而这笔墨,是誊录房一名书佐亲自签收的。”

曹髦接过那份采买单,目光落在了签收人姓名上——赵伦,太常府书佐,兼掌印泥调配。

一个平日里淹没在无数官吏中,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角色。

松烟墨,是制作上等印泥的原料之一。

焚诏当夜,一个负责印泥的小吏,为何要冒着违禁的风险,在深夜领取三斤远超正常用量的松烟墨?

答案,已呼之欲出。

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拿起朱笔,在那份采买单上,重重地圈出了“赵伦”二字。

“原来南风欲过阙,先得借我灯。”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与杀机,“他们以为自己藏得深,却不知,他们借来照亮黑暗的灯火,正是我亲手点燃的。”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宫殿的檐角,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雷霆,奏响了序曲。

一切,又重归于水面之下的寂静,只等着那收网的一刻。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太常府的誊录房内,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青年书佐,正一丝不苟地用湿润的软布擦拭着书案上的印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来,映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光影分明。

他神情专注,动作熟练,一如过去无数个平凡的清晨。

只有袖口边缘那一道细微的墨渍,像是昨夜未曾洗净的痕迹,悄然诉说着某种隐秘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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