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太极殿的偏阁,将最后一丝白日的暑气带走,檐下铜铃轻响,如低语般在寂静中荡开。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幅刚刚展开的巨大舆图。
光影摇曳间,纸面泛起微黄的光泽,墨线清晰如刻。
那不是疆域图,而是洛阳城的坊图,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坊墙都纤毫毕现,连井栏的位置都被细致勾勒。
曹髦手持朱笔,俯身图上,神情专注而冰冷,再无半分先前在殿顶上的激昂。
指尖传来笔杆的凉意,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笔尖在图上缓缓移动,如同猎鹰巡空,最终,在十二个看似寻常的街口与坊市交汇处,重重画下了一个个朱红的圈——落笔时发出细微的“沙”声,仿佛血滴入尘。
“明日起,于此十二处,各设‘静吏’一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偏阁内掷地有声,回音贴着梁柱滑行,惊起角落一只栖息的夜蛾。
侍立一旁的陈七郎躬身趋前,衣袂摩擦地面发出窸窣轻响。
他是曹髦从市井中提拔的内察司提点,最懂这洛阳城里的三教九流。
他看着图上的标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恭声道:“陛下,何为‘静吏’?”
“不入官品,不掌刑狱,不佩刀兵。”曹髦直起身,放下朱笔,金属与玉案相触,发出清越一响;目光如炬,穿透烛烟,“朕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耳要清,眼要明。将每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记下,呈报入宫。”
陈七郎点了点头,这差事听着倒简单,无非是安插些耳目。
“选人标准,不问出身,不计过往。”曹髦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呼吸微沉,“尤其要选那些……被世人所忽视之人。”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指尖划过空气带起一丝微颤:“眼盲者、耳聋者、街边的乞儿、瘸腿的更夫。这些人,权贵们从不放在眼里,谈话办事从不避讳。他们,才是这洛阳城里最无形的眼睛和耳朵。”
陈七郎心头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陛下,这……乞儿尚可理解,可聋者……聋者如何听风?”
“正因他们听不见,才不会被坊间的流言蜚语所蒙蔽。”曹髦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深邃阴影,“他们只能用眼看,用心记。他们看到的,是没有经过言语扭曲的真相,是这世上最干净的眼睛。”
陈七郎恍然大悟,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指尖微麻,仿佛触及深渊边缘。
天子之心,竟深沉至此。
利用人之长处不稀奇,能将人之短处化为利刃,这才是真正的手腕。
当夜,一道密令自宫中传出,由黑衣使者策马奔出宫门,蹄声踏碎青石板上的月影。
南市最肮脏的乞儿窝里,一个浑身污垢、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被人轻轻拍醒。
掌心温热而坚定,与往日粗暴的踢打截然不同。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瞳仁映着破窗透进来的残月光斑,却对周围的喧哗毫无反应——锅盖敲击声、醉汉叫骂声、老鼠窜动声,皆未扰其心神。
他叫阿九,不能言,不能听。
他曾是东市老铁匠家的孩子,三年前一场大火烧塌了屋梁,也夺走了双亲与声音。
自那以后,他靠记忆换饭吃:哪家铺子后门常扔鱼骨,哪条暗巷夜里有人蹲守,他都记得分明。
他的眼睛,像一面不会遗忘的铜镜。
他被带入一间干净的静室,面前摆着笔墨纸砚。
松烟墨的气息扑鼻而来,纸张洁白如雪,炭笔握在手中略显粗糙。
陈七郎指了指东市的方向,又做了个画图的手势,动作缓慢而清晰。
阿九默默点头,拿起炭笔。
半炷香后,一幅完整的东市布局图跃然纸上,从最大的酒楼到最隐蔽的暗巷,甚至连某家后院墙根下的狗洞都标注得一清二楚——线条精准,比例协调,仿佛他曾飞于高空俯瞰全城。
陈七郎倒吸一口凉气,指尖抚过图纸边缘,触感真实得令人战栗。
这哪里是乞儿,分明是一双过目不忘的鬼眼!
与此同时,北宫一处荒废已久的乐坊旧址,迎来了十名新的“乐姬”。
她们皆是盲女,由一名同样眼盲、但听力与触觉异常敏锐的裴娘统领。
足底踩过腐朽木板,发出空洞回响;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陈年琴盒的檀香。
迎接她们的不是丝竹管弦,而是皇帝本人。
曹髦没有多余的废话,亲手递给裴娘一卷《音哨谱》。
羊皮纸质地柔韧,边缘烫金微翘。
“此谱以《梅花三弄》为基调。”他平静地解说,语调平稳如水,“平日,你们可随意弹奏,娱人娱己。但若有变,则依谱而行:升半音接滑音为‘异状’,断续颤音为‘聚众’,急促三连变为‘危急’。若闻琵琶急拨三声,如急雨落盘,则代表‘刺客潜入’。”
裴娘捧着谱册,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纸页纹路,心中默诵编码规则,肌肉记忆已开始悄然形成。
她虽看不见,却能从皇帝平静的语调中,感受到那彻骨的杀伐之气。
她颤声道:“陛下……这是把曲子,变成了刀。”
“刀不在手,在人心。”曹髦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风吹动他袖口绣金龙纹,猎猎作响,“你们奏的是洛阳的太平乐,传的,却是朕的杀伐令。去吧,让这洛阳城,再无朕听不见的声音。”
次日清晨,洛阳西坊的一处茶楼二层,悠扬的琴声如常响起,混入市井喧闹之中。
然而,一曲《梅花三弄》奏至中段,一个不和谐的变调突兀地插入——升半音如针尖刺耳,虽瞬即归正,却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知情者心中激起涟漪。
半个时辰后,一份密报送入宫中:西坊有僧侣打扮的人,夜半于一处废宅掘地,形迹可疑,疑似藏匿兵刃。
东坊的茶肆角落,新任静吏阿九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袍,腰间悬着一块无字的铜牌,冰凉贴肤。
他不巡街,也不与人攀谈,只是静静地坐着,手中炭笔在一本小小的记录簿上不停勾画。
纸页翻动发出沙沙轻响。
他画下行人的神态——眉间紧锁者、左顾右盼者;画下来往车辆的车辙印记——深浅、间距、磨损痕迹;画下每一张或焦虑或平静的脸。
第三日,他的记录簿上出现了一乘不起眼的青帷小车。
下面用简笔画标注着:三日内,此车进出城西冯氏旧宅两次,来时车辙深,去时车辙浅,似空行接人。
图样呈入宫中,曹髦凝视良久,指尖轻叩案几,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冯氏,司马师妻族,早已败落。
一辆空车,为何反复出入?
他指尖在“车辙深”三个字上轻轻敲击,随即命孙元亲率龙首卫悄然盯梢。
当晚,孙元回报,于城外截停此车,车内并无乘客,却在车厢夹层内,发现了三具拆解开的淬毒短弩,以及数套禁军服饰。
皮革腥气与金属冷光交织,令人胆寒。
一场针对秋狝大典的刺杀图谋,在无声的笔画与琴音中,被扼杀于萌芽。
短弩事件之后三日,洛阳表面恢复平静,坊间却悄然流传起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帝疾发作,于殿上咳血不止,恐难主祭。”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太医署中都有人私下附和,言辞闪烁。
宫中,曹髦听着陈七郎的密报,脸上毫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嘴角微扬,如同棋手看见对手落子陷阱。
他不动声色,反命人放出风声:“天子龙体欠安,恐不宜骑射颠簸,或将改期秋狝。”
一石激起千层浪。敌人显然急了。
当晚,南坊的上空,《梅花三弄》的琴声骤然响起,不再是试探性的变调,而是连续三遍、急促而尖锐的“危急”之音!
音波穿透夜幕,震动檐角铜铃,惊飞栖鸟。
“动手!”曹髦一声令下,声如裂帛。
陈七郎早已率人待命,如猎豹般扑向南市一处偏僻的腌菜坊。
坊内,几名正在伪造“御医手札”的文士被当场擒获,他们皆是司马家的旧部。
墨汁未干,印泥犹湿。
更惊人的是,现场还查获了数十封早已写好、只待发往各州郡的“天子病亡预告书”。
绢纸沉重,字字如刀。
一旦曹髦“病亡”,这些信就是号令司马家党羽抢占先机、控制地方的檄文!
夜露浸湿了陈七郎的衣襟。
他望着被押走的几名文士,仍不敢相信这场惊天阴谋竟藏身于一座腌菜坊之中。
回宫途中,他忍不住问:“陛下,您何时知道他们会动手?”
曹髦没有回头,只道:“当他们敢伪造太医手札时,就已输了。”
深夜,观星台顶层。
曹髦独自站立,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发带飘舞如旗。
他手中摊开了一张图——一张由阿九的观察、裴娘的音哨、孙元的行动,最终汇总而成的“流言溯源图”。
内察司暗房之中,数十名文书正将各地静吏的简报、音哨频率、车马轨迹一一对应于沙盘之上。
一人执朱笔,在图上勾勒出传播路径。
这张图,是他亲手推演七昼夜的结果。
图中,无数条红线从洛阳城的各个角落延伸、交织,最终,所有的线索都如百川归海,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城南,慈恩寺。
“他们以为,藏身在佛光普照之地,就能躲过人间的法眼么?”他对着脚下沉睡的都城轻声自语,声音随风散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的笛声破空而来,穿透夜幕,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是《梅花三弄》,标准无误的曲调,没有一丝变调,宁静而祥和。
这是他和裴娘约定的另一个暗号:一切如常,代表目标没有发现被监视,并且正在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曹髦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弧度,那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微笑。
“好,阿九没看错,裴娘也没听错。”
鱼儿,终于咬钩了。
风拂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在为这张悄然收紧的无形猎网,奏响最后的序曲。
秋狝,依然是最好的时机。
他缓缓转身,目光变得幽深,掌心抚过腰间佩剑的冷铁剑柄。
要防住最致命的杀招,就必须先成为最顶尖的刺客。
他的脑海中,开始勾勒出一场完美的刺杀计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这盘棋,该到他主动落子,决定杀局走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