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惊鸿的脚步停在石阶顶端,她没有再往下走。
凌惊鸿的嘴里还含着那枚铜哨,冰凉的金属贴着舌尖,让她心头一紧。她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云珠从通风口滑落的声音极轻,如同落叶坠入枯井,可那人影却似察觉到了什么,迟疑片刻,随即转身离去。
布帘重新垂下,地上用骨灰画成的圆圈泛起的青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小姐!”云珠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顾不上拍去裙摆上的尘灰,“外面三轮巡卫都绕开了太庙,连西角门那队也换了路线。”
凌惊鸿这才将铜哨取出,塞进袖中。她的目光落在祭坛边那块双鱼纹玉佩上,眼神深沉如井,不见底色。
他们不是不知道她在这里。
他们是故意放她进来的。
“火折子收好。”她低声吩咐,“若我吹三声长哨,你就点燃备用卷轴——但别烧完,留下一角字迹露出来。”
云珠点点头,抱着包袱迅速躲到柱子后面。她明白,那一角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便是足以夺命的铁证。
凌惊鸿转过身,从怀中取出魂铃残片。晶石裂缝中的红光忽明忽暗,仿佛在做呼吸状。她将它按在羊皮卷轴上,指尖泛出淡淡的青光。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召唤。
此刻记忆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画面晃动了一下,继而清晰起来——荒芜的乱葬岗上,九口小棺围成一圈,每具棺盖皆刻着相同的生辰八字。一名黑袍人立于中央,手持青铜匕首,口中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是慕容斯。
他比现在年轻许多,但那双眼中贪婪与疯狂的光芒,却从未改变。
地面裂开血红色的纹路,如蜘蛛网般撒向皇宫方向蔓延。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指紫微星位。与此同时,九具孩童尸体同时抽搐,眼耳口鼻流出来黑血,最终化为了焦炭。
“以命换运,以魂镇脉。”一个声音响起,像是出自钦天监的老录文,“天启三年,国运将倾,遂行换命之祭。择同辰九婴,献于北狄秘坛,换大周延祚三十载。”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块石碑上,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容器未死。
凌惊鸿猛地抽回手,魂铃残片滚落在地上。她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涔涔顺脸而下。
原来如此。
所谓血祭,不只是为了延续国运,更是借九名婴儿之命,激活龙脉中的北狄古阵,为慕容家篡位铺路。而“容器”,正是唯一能在血祭中存活、承受反噬之人——一旦仪式重启,此人便将成为连接阴阳的关键,亦是整个阵法的核心祭品。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前世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凌家庶女,因聪慧被主母看重才得以入府。可如今看来,她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场阴谋的开端。
“小姐?”云珠见她脸色苍白,急忙上前扶住她。
“我没有事。”她摇了摇头,弯腰拾起魂铃残片,这次并未包裹,而是紧紧攥在掌心中。裂纹中的红光竟随着她的心跳,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
就在这时,石阶口突然传来两下轻叩,节奏短促。
是顾昀舟的暗号。
凌惊鸿示意云珠前去接应。不多时,表哥猫着腰钻了进来,脸上全无平日嬉笑神色,神情格外地凝重。
“出事了。”他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昨夜我截获一张告示底稿,还没来得及给你,今早却发现有人在茶馆、赌坊四处传话——说有个姓凌的女人,想借‘古祭逆案’动摇国本,图谋造反。”
“说得有多具体?”
“不止提到你查太庙,连你前天去宗人府调阅《礼典残卷》的事都知道。”顾昀舟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看,时间、路线全都对得上。”
凌惊鸿接过一看,瞳孔骤缩。
纸上写着:“三日前酉时,凌氏女潜入宗人府案牍库,取走禁书两册,其一为《天启旧录·祭祀篇》,疑似关联二十年前血祭案。”
她记得那天确实去过宗人府,全程隐秘,守卫毫无察觉。唯一的破绽,是抄录房那位老吏——姓赵,曾是魏渊旧部,平日沉默寡言,专司誊写副本。
当时她让他抄录了一份《礼典残卷》节选,以防原件有失。
“是他。”她声音极轻,“他们早就等着我动手了。”
顾昀舟挠头:“现在外头都在传,说你要推翻祖制,拿先帝祭祀当把柄,逼宫夺权。连巴图鲁那边都有风声了,北狄使馆今早闭门谢客,说是‘内部议事’。”
凌惊鸿冷笑:“不是议事,是在准备仪式。”
话音未落,石阶上方又传来窸窣声响。云珠立刻熄灭火折子,密室陷入黑暗之中。
三人屏息凝神。
片刻后,一根细绳自通风口垂下来,末端系着一块布条。云珠拉上来一看,上面用胭脂写着一行小字:陛下梦先帝怒斥擅动祖制者,恐不宜轻启大议。
是萧彻派来的内侍送来的消息。
凌惊鸿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这是警告,也是退让。
他知道她在查什么,也清楚一旦公开,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可如今对方已抢先一步,将“破坏祖制”的罪名扣在她的头上。若她此刻站出来,无人会相信她是揭发者,只会视她为叛逆之徒。
“他们不急着抓我。”她缓缓开口,“他们是想让我自己跳出去,然后名正言顺地除掉我。”
顾昀舟咬牙:“这局太脏了。明明是你在追真相,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所以不能再靠文书了。”她站起身,走到祭坛前,将卷轴扔进火盆。火焰腾地燃起,映红了她半边脸颊,“证据烧了,但真相还在。”
云珠焦急道:“可没了卷轴,谁会信你?”
“我不需要他们信。”她从暗格中取出玉佩与魂铃残片,“我要让他们亲眼看见。”
她将玉佩置于掌心,咬破手指,滴下一滴鲜血。
鲜血顺着双鱼纹流淌,渗入玉佩中央。刹那间,玉佩泛起微弱的青光,与魂铃残片产生共鸣,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震颤。
“前世记忆、魂铃认主、玉佩显光。”她抬起眼睛,目光坚定,“这三样,足够在朝堂上演一场‘活祭验证’。”
顾昀舟瞪大眼睛:“你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演示这个?”
“不然呢?”她冷笑,“他们想把我当成妖女,那就让我变成他们最怕的那种人。”
就在这时,石阶口再次传来动静。
不是脚步声,而是巴图鲁那粗犷嗓音压低了喊:“喂!有人吗?是我!”
云珠赶紧拉开布帘,北狄使臣一头冲进来,满脸焦急。
“出大事了!”他抹了把汗,“那个巫师团,今早在城外设坛了!八根黑幡围成一圈,中间埋了九盏灯,灯油是用人血混骨粉调的!他们一直在念‘容器已现,引魂归位’——我听不懂北狄话,但我问了翻译,这话意思是……”
他顿了顿,看向凌惊鸿。
“意思是,已经找到能承受血祭反噬的人了,要开始接引亡魂回归祭坛。”
密室里一片死寂。
凌惊鸿缓缓抬起手,魂铃残片紧贴掌心,裂缝中的红光越来越亮,几乎要刺破皮肤。
他们不是在防她揭发。
他们是在等她出现。
血祭从未结束,二十年前不过是开端。而她,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是这场仪式的最后一环。
“既然他们想让我归位。”她将玉佩系回腰间,声音冷如寒冰,“那我就亲自去会会他们的魂。”
她走向石阶,脚步坚定。
云珠跟上,顾昀舟搓了把脸也站起身,巴图鲁挠头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乾清宫。”她说,“我要写一份陈情奏本。”
她伸手按在石壁上,借力向上攀爬。指缝间,一滴血悄然滑落,正好滴在台阶边缘的骨灰圈上。
地砖缝隙里的骨灰,那点点青光忽然变得更加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