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把丢在地上的铜钱给送了回来。
凌惊鸿站在沙盘前,接过云珠递来的铜钱,随手用指甲一推,铜钱滚了半圈,卡在“巳时三刻”的刻痕上。沙粒沾着露水,泛着光,像星晷断裂的影子。她盯着那点亮光,却不吭声,从袖子中抽出那张烧焦的金人拓片,压进了铜钱的底下。
云珠蹲在地上,手抖得厉害。“小姐……您真要坐凶位?这寿宴,看着就不对劲。”她压低嗓音,仿佛怕惊醒了地底的什么东西。
“越凶越稳。”凌惊鸿抬起眼来,“魏渊恨不得我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设的局,越明白,越不敢动手。”
顾昀舟一瘸一拐钻进帐子,帽子歪在脑门上,嘴里还嚼着饼。“北狄使固进京了!巴图鲁骑马撞开了东华门,守军拦不住,说是给贵妃贺寿的,拉了三十车的牛羊肉。”
周子陵站在帐口,算盘搭在胳膊上,脸色不动说道:“提前了三天。”
“不是他想早。”凌惊鸿的指尖划过沙盘上的星轨,“是有人在催促。”
她的脑海中闪过火山口那枚星晷坠落的瞬间——贵妃寿宴,巳时三刻。不是警告,是倒数开始。
“周子陵,今晚混进乐班。”她递出玉牌,“北狄提前进宫,若乐声里有人动手脚,你盯住吹埙的。气息一乱,调子带腥味,就用玉牌敲他手腕,别让他吹出第二声。”
周子陵接过玉牌,掂了掂:“……明白。”
她又抽出一根银针,针尾缠着黑线:“谁的动作僵硬,袖口露出铁甲,就射他的肩井穴。但是别要命,只要他摔一跤。”
顾昀舟咽下嘴里的饼,抹了抹嘴:“那我呢?”
“躲在一边,离得远点。”她扫了他一眼,“但别真躲。得让人看见你在边上。”
顾昀舟咧嘴一笑:“懂了,当活靶子。”
夜风掀开帐篷的帘子,宫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像用线串起来的萤火。
长乐宫中雕梁画栋,金杯玉盏。凌惊鸿换上下红裙,发间只插着一根素银簪。走过回廊,丝竹声响起来了,调子平常,却压得耳膜发闷。
她没有停止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席位。
玉牌已被换下。她坐下后,环顾四周一眼。顾昀舟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朝她挤了挤眼。她不动声色,指尖在袖中轻轻搓着银针。
酒过三巡,乐声变了。
曲调猛地拔高,第七音拉长,尾音不落,反而往上绕,像蛇钻进了耳朵。凌惊鸿瞳孔一缩——不是宫乐,是埙。
她咬破指尖,血珠渗出,在耳后划下一道横线。血刚画完,一股尖刺直撞脑门,仿佛钉子从耳孔钉入一样。
她稳住呼吸。
席上全乱套了。
一名文官突然抽出玉簪,反手扎进自己的喉咙,血喷出三尺远。吓得坐在旁边的贵妇尖叫一声,抄起酒壶开始砸人,壶碎了酒也洒满一地,那人眼白上翻,嘴角抽搐着,却大声笑着抓起碎片割开手腕。乐声不止,反而更加快速,音阶混乱,却又踩出一种节奏,像心在狂跳,又像是咒语。
萧彻一头栽倒在地,侍卫扑上去搀扶,手刚碰到他的肩头,却反肘撞向自己的太阳穴,当场昏死过去。
魏渊猛地站起身,大声怒吼:“封闭宫门!谁也不准乱动!”
话音未落,两名禁军却自己打起来,刀出鞘,血溅三尺。
凌惊鸿扫向乐台——七名乐师齐奏,动作整齐得不像活人一样。她眯着眼睛,借着烛光细看,一个人袖口微抖,露出半截铁边,不是铜,是甲。
她抬起手,银针疾速射出,正中那人的肩井穴。
乐师身子一下僵持住,脚步踉跄着后退,怀中滑落下一个物体——青铜色,形如北斗,刻满星宿文字,正是二十八宿铜埙。
她瞳孔骤缩,这埙能控制人的心神,是魏渊的蛊器。
凌惊鸿环视全场一眼,低声喝道:“周子陵,拦住吹埙的人!”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侧殿冲出来,来人正是萧砌。他披风一卷,裹住铜埙。乐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瞬间,天空爆裂。
云层撕开缝隙,星砂如雨般洒落下来,金粉一般的闪烁,落地却腾起阵阵青烟。一名宫女沾上星砂,手臂瞬间溃烂,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哭喊声炸开来。
凌惊鸿掏出药粉,挥手扬向空中。粉末遇光泛出杏黄色,星砂显形——每一粒上,都浮现着一张扭曲的脸,眉心一点红,正是魏渊。
“他用埙控制星。”她低声说道,“借寿宴的血气,引动天外的毒砂。”
周子陵冲到她的身边,算盘拿在手中:“快看密道!地砖动了!”
话音未落,主殿中央的青砖轰然一声炸开,烟尘中露出向下的台阶,风吹送来歌声——是苏婉柔常哼的小调,调子虽然甜,词却是瘆人:“摇啊摇,小宝睡,爹娘血,煮成羹……”
云珠往后退去,差一点跌倒。“小姐……那是……她的声音!”
“不是她。”凌惊鸿盯着台阶,“是残念。”
周子陵举着火把,率先而下。她紧随其后,顾昀舟哆嗦着跟了上来,嘴里念叨着:“我可没说要下地狱啊……”
台阶深不见底,壁上满是血字,一遍遍写着:“若今日不死,明日必亡。”火光晃动,字迹仿佛在爬行。
到底是个石室,中央摆着破旧的摇篮,两具婴尸并排而卧,骨头发黑,裹尸布绣满巫纹,与魏渊所用符咒如出一辙。
凌惊鸿蹲下身,轻轻拨开一具婴尸的手。
只见掌心里,攥着一枚玉佩。
她呼吸一滞。
纹样,竟与萧砌颈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将玉佩悄悄塞进了袖中。
云珠哭着求她封住道,顾昀舟钻进桌底,巴图鲁拔刀欲劈婴尸,却被歌声震得单膝跪在地上,刀杵地上,手已经发白。
“别碰。”凌惊鸿冷冷道,“这婴尸不是死的,是引子。”
她回过头:“用算盘珠封口。三十六颗,按北斗布阵。”
周子陵点点头,算珠一颗颗射出,嵌入地缝里。最后一颗落定,台阶缓缓收回,歌声渐渐减弱,终至消失。
她将铜埙放入铁匣之中,锁好,递给云珠:“带回营地,谁也别碰。”
云珠抱着匣子,腿软地退下。
凌惊鸿立于废墟之中,寿宴已成了血场。宫人横七竖八,有的还在抽搐,有的早已冰凉。魏渊在远处指挥着清尸,目光却频频扫向密道。
她没看他。
视线越过宫墙,落在东北角。
那里有一座塔,常年紧锁,檐角挂着铜铃,此刻正轻轻地晃动,却没有声响。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后的那道血痕。
血已经干了,皮肤裂开一道细缝。
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有什么,在骨头缝里,轻轻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