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猴儿哪里知道大祸临头?正蹲在门房牙子旁,专心致志地玩着几颗石子。
西门庆一眼看见,怒火直冲顶门,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他稀黄的头发,像拎小鸡仔似的提将起来,钵盂大的拳头夹着风声,没轻没重地照着他头脸身上便捶打下去,边打边骂。
“我叫你偷!我叫你个小杂种手贱!打死你个没王法的东西!”
小猴儿猝不及防,被打得嗷嗷惨叫,如同被捅了的猪仔,起初还能哭喊挣扎,奈何西门庆手重,又正在气头上,几拳几脚下去,他便没了声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软软地瘫在地上,口鼻耳窍都渗出血来。
西门庆见他不动了,这才啐了一口,骂了声“晦气”,扔下他,自顾自回后边去了。
等到来昭和他媳妇一丈青听得动静赶来,抱起儿子一看,已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连话都问不出一句了。
两口子魂飞魄散,哭天抢地地将儿子抱回自己住处,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却哪里还救得转?
一丈青心如刀绞,疯魔般冲到后面,抓住几个相熟的丫鬟婆子追问缘由。
有人悄悄指了指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的秋菊。
一丈青扑过去抓住秋菊摇晃:“小贱人!你说!我儿到底犯了什么事?老爷要下这般死手打他?!”
秋菊自己也刚挨了打,又惊又怕,抽噎着将前后缘由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只说是小猴儿偷了五娘的鞋,才惹来这场灾祸。
一丈青听完,如同五雷轰顶!
她知自己儿子虽淘气,却未必有胆子去偷主母的贴身之物,这中间必有蹊跷!可如今死无对证,儿子一条小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没了!
她一股冤气直冲云霄,也顾不得许多,跳脚指着潘金莲院子的方向便破口大骂起来,声音凄厉,字字血泪:
“哪个不得好死的淫妇!毒妇!嚼舌根的娼根!编排这等谎话来害我儿的性命!我儿才多大?他懂个什么?定是你这贼淫妇自己行为不端,丢了东西,就拿我儿顶缸!你害死我儿,你不得好死!你生生世世堕入阿鼻地狱!我咒你七窍流血,浑身烂透!我跟你拼了!!”
她这泼天般的哭骂声在后院回荡,听得众人心惊胆战,却无人敢去劝解。
一丈青撕心裂肺的哭骂声,在前院回荡,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然而,潘金莲的院子位于宅邸最深处,她正与西门庆在房中调笑取乐,门窗紧闭,笙歌隐约,竟是将这外间的动静隔绝了大半。
浑然不知一条小性命因她一句谎言已然断送。
这泼天的骂声,倒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最前头吴月娘的院子里。
吴月娘正对着小佛堂念经,祈求家宅安宁,猛听得外面叫骂哭喊之声,句句指向潘金莲害人性命,她手中念珠一顿,心头猛地一沉。
又是人命官司!这家里才安生了几天?
她再也坐不住,急忙起身,带着小玉匆匆赶到来昭住处。
一进门,便见那小猴儿直接挺地躺在门板上,面无人色,口鼻处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身子已经冰凉僵硬。
一丈青扑在儿子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来昭则蹲在一旁,抱着头,双目赤红,浑身发抖。
吴月娘见此惨状,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头顶,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住。
她吃斋念佛,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心中又是悲悯,又是恐惧,连声道:“罪过!罪过!快!快去请郎中!无论如何,总要救一救!”
小玉忙跑着去请了邻近的郎中来。
那郎中搭脉翻眼查看一番,终究是摇了摇头,拱手对吴月娘道:“大娘节哀,小哥儿……已然去了多时,魂归渺渺,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吴月娘闻言,身子晃了晃,被小玉扶住。
她看着那小小的尸身,心中一片茫然与悲凉。
这孩子虽说是个下人子,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么没了?她这当家的主母,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满心无力。
一丈青见儿子确已无救,悲愤到了极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嘶声道:“大娘!您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儿死得冤!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要报官!请青天大老爷来断个明白!还我儿一个公道!”
吴月娘一听“报官”二字,更是心惊肉跳。
家丑不可外扬,若是惊动官府,西门庆的颜面何存?这偌大的家业,又该如何维系?
她正自踌躇难决,不知该如何安抚。
这边动静早已惊动了府中所有人。
来兴儿听得一丈青要报官,心知事关重大,连忙溜到后边,寻了个空子,悄悄禀报了西门庆。
西门庆正与潘金莲腻歪,闻听此事,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整理了下衣衫,沉着脸来到前边。
见到吴月娘也在,又瞥了一眼门板上的小尸体,西门庆心中毫无波澜,只有被打扰兴致的愠怒。
他先对吴月娘道:“你回房去,这里没你的事。”
吴月娘张了张嘴,见他面色不善,终究没敢多说,叹息着回去了。
西门庆这才转向哭嚎不止的一丈青和沉默压抑的来昭,冷声道:“嚎什么嚎!小孩子家手脚不干净,偷主母东西,打死也是活该!念在你们在府中多年,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说着,对来兴儿使了个眼色,“拿二十两银子给他们,发送了孩子了事!”
二十两银子,就想买一条人命!
一丈青如何肯依?她扑上来抓住西门庆的衣角哭喊:“爹!不能啊!我儿冤啊!他绝不会偷东西!定是有人害他!我们要报官!”
西门庆被她扯得烦躁,猛地甩开她。
厉声喝道:“报官?你尽管去!看看哪个衙门敢接你的状子!你莫忘了,东京城蔡太师府上,我也走得动!你且去打听打听,那来旺是什么下场?他尚且如此,何况你们?识相的,拿了银子,乖乖把孩子埋了,我还容你们在府里讨碗饭吃。若再不知死活,胡搅蛮缠,休怪我翻脸无情,将你们一家都撵出去,到时流落街头,是死是活,看谁还管你们!”
他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尤其是提起“来旺的下场”,更是如同冰水浇头,让来昭和一丈青瞬间从头凉到脚!
他们这才想起西门庆的手段和靠山,那真是杀人不眨眼,告官无门啊!
来昭一把拉住还要拼命的一丈青,老泪纵横,对着西门庆磕了个头,声音沙哑绝望。
“爹……息怒,我们……我们听爹的……不告了……”
势比人强,除了吞下这血泪苦果,他们这些卑微的下人,又能如何?
一丈青瘫倒在地,望着儿子小小的尸体,那滔天的冤屈和恨意,只能死死压在心底,化作无声的呜咽。
西门庆见他们服软,冷哼一声,扔下银子,转身便走,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佛堂里的吴月娘听闻最终是如此结局,也只能闭目长叹,敲木鱼的手,微微颤抖。
这深宅大院,佛法慈悲,终究敌不过强权与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