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裂缝合拢的最后一瞬,她看见了。
那不是地脉,是人堆。
成千上万具干尸叠成柱基,每一张脸上都裂开一道横纹,如同被强行撑开的嘴,无声诵读着同一份名单。
幽绿的磷火在尸隙间游走,像错乱跳动的笔画,将空气灼出细微的噼啪声。
墨腥味浓得化不开,混着腐骨蒸腾的潮气,钻入鼻腔便如针刺般扎进脑髓。
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发烫,仿佛每一滴都在被重新书写。
一股滚烫的墨流顺着她的鼻腔倒灌而入,直冲脑髓,喉头猛然一甜——
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在念:“小满……小满……你也上榜了。”
指尖触到断炭,冰凉如死蛇。
她咬破舌尖,剧痛撕开迷雾,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攥紧那截残笔,狠狠划过手臂皮肤——
血涌出的刹那,皮肤下浮现出三个颤抖的字:「我不认」。
那一笔,撕开了缝隙。
冲出地缝的瞬间,新鲜却稀薄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针扎进胸腔。
小满甚至来不及喘息,便剧烈地弓下身,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当着所有人的面,悍然咳出一大口黏稠的墨血。
那血落在冻土上,没有散开,反而如活物般蠕动,表面泛起油亮光泽,迅速凝成几个模糊的笔画,又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蒸发成一缕黑烟,留下焦糊般的苦涩气味。
她身后,那条通往地底的裂隙正在缓缓闭合,泥土与岩石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像是大地在吞咽什么不可言说之物,彻底隔绝了地底深处那阵阵不祥的抓挠声——指甲刮擦石壁的锐响,夹杂着低语般的诵名,断续传来,直至最后一声呜咽被封死。
“封死这里!用三合土,加黑狗血和朱砂,一层一层给我填实!”小满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从割裂的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湿重。
她抹去唇角的血迹,指尖沾上的墨血竟微微发热,仿佛仍在试图爬行。
目光扫过那群惊魂未定的少年,掌心那两个用血写下的倒置名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皮肤下泛起轻微麻痒,如同有细虫在皮下爬行,最终被重新吸收了回去。
活字疫,跟着她出来了。
回到贫民窟最深处、用作据点的地窖,小满立刻召集了七名负责维系“记忆网”的盲童。
这些孩子自幼双目失明,却因此拥有了对信息流超乎常人的感知力——他们能听见纸张呼吸的频率,能触摸到空气中漂浮的未落之字。
“握笔,静心,告诉我你们听到了什么。”她将七支特制的木炭笔分发下去,笔身微颤,似有生命。
孩子们依言盘膝坐下,小手握住炭笔,笔尖悬于铺开的粗纸之上,指腹因紧张而沁出冷汗,浸湿了纸沿。
不过数息,七个孩子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牙齿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之力塞进了太多声音。
手中的炭笔仿佛被攫住,在纸上疯狂地划动起来,发出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在地窖中汇成一片诡异的交响。
油灯忽明忽暗,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挣扎的人形。
小满没有去看纸,而是死死盯着孩子们的脸。
他们的额头、脸颊,甚至紧闭的眼皮上,都开始浮现出一道道淡黑色的、血管般的纹路,皮肤下隐隐搏动,像是被无形的墨水从内部侵染,触之微温而滑腻。
终于,抽搐停止了。
七个孩子齐齐瘫软在地,脸色煞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
而那七张纸上,写的竟是同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字迹癫狂扭曲,力透纸背,纸面已被划出细密裂痕:
“他们在名单里找我们。”
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抓过墙角一面蒙尘的铜镜,凑到油灯下,强撑着睁大自己因失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镜面斑驳,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眼窝深陷,唇色青紫。
她死死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深处,在那片幽深的暗色里,赫然有几个比发丝还细的人名正在缓缓游弋,像一群微小的寄生虫,在虹膜上爬行,正挣扎着要拼凑出“小满”这两个字。
每一次眨眼,都带来一阵刺痒,仿佛有字在角膜上刻写。
活字疫已经不再满足于寄生于泥土和纸张,它以她为媒介,突破了地脉封锁,开始直接寄生于真实的人体。
它在污染记忆,更在同化生命。
若不立刻遏制,所有参与过“还名于民”抄写运动的影写者,都将被自己写下的名字反噬,沦为一个个行走的献祭容器,最终被吸干生命,变成那座尸山的一部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恐惧无用,唯有反击。
她从怀中取出那张从妇人尸身上撕下的、写着“祝九鸦代签”的残破皮纸,又将容玄那本《还名册》燃烧后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她将两者混合,置于石臼中细细碾成粉末,随即走到一个盲童身边,用指尖轻轻揩去他眼角因痛苦而渗出的一滴泪水,滴入粉末之中。
泪珠落地时发出极轻的“滋”声,腾起一缕白烟。
粉末遇泪,瞬间化作一滩漆黑如墨的泥浆,表面泛起金属般的光泽,触之微黏且温热。
小满将这泥浆均匀涂抹在一只陶盆的内壁,然后将一名少年冒险带回的一小撮地穴黑土,倒入了盆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撮死寂的土壤在接触到泥浆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竟开始自行涨缩、隆起、塑形,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如同呼吸。
一个微缩的、立体的地宫投影,就在陶盆内缓缓浮现。
那是一座倒悬的、如同深渊般的塔形地窖,整整七层,环环相扣,每一层都泛着阴冷的墨光。
每一层地窖的中央,都有一座与她亲眼所见的别无二致的尸台,台上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形轮廓。
无数墨色的细线从这些尸台上升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最终汇聚于最底层。
这,才是“九渊锁神阵”的全貌。
京城之下,竟埋着七座这样的活人祭坛!
而最底层的第八、第九层,仍处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尚未被点亮。
要激活最终的封印,需要集齐三百零一名“自愿署名者”的献祭。
小满看着那微缩地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
自愿?
诱骗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在空白文书上按下指印,再以“失踪”之名掩盖活埋的真相,这就是皇室与玄门正统所谓的“救世之法”!
将计就计,方为上策。她脑中一个疯狂的计划已然成型。
“去,”她对一名聋哑少女比划着手势,“召集所有影写者,收集城中枉死之人的指甲屑、旧衣碎片,越多越好。”
数个时辰后,上百个用蜂蜡封成的微小蜡丸被制作出来。
小满亲自撬开每一颗蜡丸,用那混着祝九鸦名录与容玄册灰的墨浆,在裹着死者遗物的油纸内,只写下一句问话: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是夜,数十名聋哑少女如同暗夜里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入城南的乱葬岗。
她们的脚步踏在枯草上,发出极轻的“簌簌”声,手中铁钎插入冻土时,震得虎口发麻。
她们将这些“逆蜡丸”一一埋入那些连墓碑都没有的无名坟冢之中。
三日后,异象陡生。
那些埋下蜡丸的坟头,泥土中竟开始渗出黑色的墨汁,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缓缓爬上附近的石块、枯树,甚至自动在一些无名墓碑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回答。
墨迹流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低语。
小满派人趁着夜色将这些字迹全部拓印回收。
一张张拓片铺满了地窖,上面记录的,是数百条被强权与谎言掩埋的死亡真相。
“我叫王二狗,被坊卒当街打死,他们说我偷了米。”
“我是李家绣女,因窥见主家阴私,被沉了井。”
“我们一家五口,冻死在那个冬天,赈灾粮册上却有我们的名字……”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其中一张拓片上,几道墨迹竟自行流动起来,歪歪扭扭地组成了一句警告:
“名单在修谱局重抄——他们要补链。”
就在当夜子时,异变遍及全城。
所有私塾、学堂,乃至官员府邸的书房内,一张张课桌、书案的木质桌面,竟毫无征兆地渗出墨迹,自动浮现出“子、丑、寅、卯……”十二时辰的字样,一遍遍循环往复,散发出冻结一切的寒意。
木纹在墨迹渗透下微微翘起,指尖抚过,冰冷如铁。
是张守诚!
那位已故老塾师的残魂,竟借着全城孩童日复一日的晨读声凝聚起力量,以自身化为咒,强行重启了覆盖京城的“时辰咒”结界,暂时冻结了“活字疫”在城区的蔓延!
“机会!”小满眼中精光一闪。
她立刻率领一队最精锐的少年,趁着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如鬼魅般突袭了修谱局的外围驿站。
一番短促而激烈的交锋后,他们成功截获了一辆正要秘密运往皇陵的密匣车。
刀刃相击的铿锵声、闷哼与倒地声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撬开沉重的铜锁,车厢内没有金银,只有三百枚整齐码放的白玉简。
小满拿起一枚,凑到灯下一看,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玉简上,用朱砂清晰地刻着一个“自愿献身者”的全名与生辰八字。
而那笔迹……竟与《还名册》扉页上唯一的祝九鸦亲题落款如此相似——那是她反复临摹了整整三年的字形,只为确认他是否真的写下过“众生皆可自赎”。
如今这模仿之作,惟妙惟肖,却少了那份骨中的悲悯,只余下冰冷的算计。
她瞬间明白了。
皇家早已通过某种方式,复制了祝九鸦残存的血脉频率,他们正准备伪造这最后一环的“代签”名单,绕过她的反抗,强行提前完成最终仪式!
小满一把火将整车玉简焚烧殆尽。
火焰升腾,灰烬中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香,像是旧信纸燃尽的味道。
返程的路上,她揣在怀里的那张残破皮纸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
她急忙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原本模糊的“九鸦代签”四字,竟被无数新生的、纤细如发的血丝,补全成了完整的一句话:
“……代签共命,血契不灭,九鸦虽死,名系群生。”
与此同时,她胸前衣袋里,那截早已断裂、失去光泽的血炭条,也发出了轻微的“咔”声。
它彻底重生了,通体漆黑,表面却流转着妖异的暗红光泽,顶端更是分叉如蛇信。
她将这支重生的“笔”取出,鬼使神差地放到耳边。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近的呢喃,像是她自己的回音,又像来自千年前那个写下第一个名字的人:
“现在,轮到你写名字了。”
小满的脚步顿住。
那支炭笔插进发髻的瞬间,她脖颈后的皮肤猛地一阵灼痛。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她断裂的血脉里抽出,穿过泥土、砖墙、屋檐,一路向北、向东、向南……
分叉,再分叉。
如同蛛网,悄然覆上整座城池的呼吸。
她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写下了一个念头——
而这世界,正开始替她誊抄。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望向远处皇城那巍峨而冷漠的轮廓。
地窖外,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笼罩着一切。
京城一户人家的窗纸上,三点水汽悄然凝结,缓缓滑落,洇开一片湿痕,竟无声地勾勒出三个字。
小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