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踝被一根湿滑的藤蔓缠住，冰凉的触感如蛇信，顺着小腿向上攀爬。
怀中的青铜铃铛在此刻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嗡鸣，那藤蔓竟如同触电般骤然松开。
祝九鸦停下脚步，背脊上那道烙印着血瞳的“噬骨印”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
自离开京城，这枚嵌入她尾椎骨的诅咒便越发活跃，像一头贪婪的凶兽，正加速吞噬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皮肤之下，淡青色的血管如蛛网般浮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她从袖中取出那卷用“青庐”位置换来的地图残片。
羊皮卷在南疆的湿气中已变得柔软黏腻，上面用某种尸油绘制的蛇形符文，在昏暗的瘴雾里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
当她的指尖抚过那扭曲的蛇形时，掌心的血纹竟也随之微微震颤起来，仿佛两股同源异流的力量在隔空对峙。
前方浓雾翻滚，隐约浮现出一座完全由黑色巨石垒砌的倾颓石门。
石门早已残破，门楣断成两截，左半边刻着：“蜕者，去旧皮也”；右半边则深陷泥沼，只露出半行字：“……登者，燃骨为灯。”
蜕骨祠。
祝九鸦知道，她到了。
石门一侧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
那是她与弟弟小满出生时一同从母体带出的‘共生石’，据说能感应彼此生死。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皮肤黝黑，赤着双脚，背上有一排骨节异常凸起，形如蛇脊。
他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竹篓，里面装满了蟒蛇蜕下的、尚带着黏液的旧皮。
他看见祝九鸦，就像看见了天敌，惊恐地向后缩去，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本能的畏惧与压抑不住的好奇。
祝九鸦没有理会他。
她迈过门槛，一股混杂着血腥、香料和蛇腥味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腐肉与焚骨交织的焦臭，夹杂着蛇蜕风干后散发的腥甜，还有某种类似陈年檀灰的苦涩余韵。
祠内幽暗无比，唯一的照明来自七盏悬于半空的骨灯。
灯盏由完整的人类头骨打磨而成，灯芯更是骇人——竟是一截截森白的人类指骨，外面紧紧缠绕着风干的蛇蜕，燃着幽绿色的火焰，火苗跳动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有人在低语咒文。
主坛之上，一个身影盘坐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全身都裹在层层叠叠、颜色各异的陈旧蛇皮之中，只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和刺青的脸，以及一只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独眼。
烛婆婆。
“你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蛇皮在沙地上摩擦，“带着断指，却不带心。”
祝九鸦的目光扫过祠堂四周。
烛婆婆话音未落，她抬起枯瘦的手轻轻一扬，祠堂两侧的石壁后，三具干瘪的尸体被机括牵引着，无声地滑出，悬挂在横梁之上。
他们被完整地剥去了皮肤，皮肤被鞣制成鼓面，就绷在他们自己的胸腔骨架上，作为对后来者的无声警示。
“噬骨巫一脉虽与我南疆巫系同源，但早已是断根的野草。”烛婆婆的独眼死死盯着祝九鸦，“想借我蜕骨祠的‘蛇骨镇脉术’续命，便要过七重蜕骨试炼。过，则得新生；不过，便成这祠里的一盏新灯油。”
祝九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冷笑：“我来，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我只要续命之法。”
“命？”烛婆婆嘶声低笑，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响，带着令人牙酸的寒意，“你这等血脉不纯的归乡人，要的不是命，是驾驭命运的权柄！可权柄，从来不配落在贪生畏死之辈的手中！”
话音刚落，她猛地一拍身下的蛇皮坐垫！
“第一重试炼——盲听辨忆！”
三具干尸中的一具被放了下来，那是一具头骨有明显破裂痕迹的女尸。
“蒙上你的眼，用心去听。辨出这三具尸骸中，哪一具残留的执念记忆最为完整，并用你的‘触遗知忆’，唤醒其临终前的最后五息。”
祝九鸦依言用黑布蒙上双眼。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唯有祠内的蛇腥与血气愈发浓烈——鼻腔被潮湿的腐臭填满，耳畔响起自己沉重的呼吸与远处滴水的“嗒、嗒”声，指尖触到女尸额角时，那冰冷僵硬的质感如同触摸千年寒玉。
她跪在那具女尸前，缓缓伸出左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女尸冰冷破裂的额角。
刹那间，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尖叫声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识海！
暴雨倾盆的黑夜，一个女子神色慌张地抱着一个沉重的骨匣在泥泞的山路中疯狂逃亡，身后传来阵阵追兵的怒吼：“拦住她！《蛇骨谱》绝不能外流！”
画面戛然而止。
祝九鸦猛地扯下眼前的黑布，她睁开眼，目光如电，直视烛婆婆：“这人，是你们自己人。她想把蜕骨祠的秘典送出南岭。”
烛婆婆浑浊的独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颔首：“……算你通过。第二关，饮蛊泉。”
那名叫青鳞的哑巴少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低着头，双手颤抖地端着一个石碗。
碗中是漆黑如墨的液体，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细密的、闪着虹光的蛇鳞，触碰碗壁时传来微微的震颤，仿佛其中有活物游动。
“此泉能洗去血脉中的杂念。心不纯者，五脏六腑皆会被蛊虫噬尽。唯有血脉至纯之人，方可安然无恙。”烛婆婆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祝九鸦看着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水，没有半分犹豫，接过石碗，仰头一饮而尽。
液体入喉，仿佛吞下了一捧烧红的铁砂，瞬间在腹中炸开！
剧痛如刀绞，千万只无形的虫豸在她的血肉经脉中疯狂啃噬、冲撞。
就在她咬破舌尖清醒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流从丹田逆冲而上，与腹中肆虐的蛊毒激烈碰撞。
她的五脏仿佛被千针穿刺，又似有两条巨蟒在胸腔内绞杀。
忽然，一道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韵律开始震动——那是噬骨巫先祖的低语。
随着每一次搏动，黑色杂质被强行挤压至喉头，而一丝晶莹剔透的本源之力，则在心脏周围缓缓凝聚成形……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她脸色惨白，嘴唇却死死咬住，强撑着身躯纹丝不动。
剧痛中，无数幻觉在眼前滋生。
她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蜷缩在尸山血海之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活下去……哪怕变成鬼，也要活下去……”
那是沉香。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噗——”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腥臭的血液溅在地上，血泊之中，竟裹着一枚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蛇形玉符！
这是她噬骨巫血脉与蛊泉之毒相互对抗后，凝结出的纯净血脉之证！
第三关“焚识问心”烧去了她一半记忆；第四关“百蛊穿魂”让她七窍流血；第五关“负骨爬行”磨尽了膝盖上的皮肉。
而第六关……没人记得具体内容，只知出来的人，眼神都像死过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六重试炼结束时，祝九鸦已是遍体鳞伤，左臂上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祠堂最深处，最后一扇厚重的石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一股远比外界更加古老、磅礴的威压扑面而来——空气沉重得如同浸满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祠堂的尽头，一尊由数万具人类骸骨拼接而成的巨大蛇形神像，盘踞在黑暗中央。
它高昂着头颅，巨大的蛇口之中，衔着一支尚未点燃的、足有手臂粗的巨大骨烛。
烛身呈灰白色，表面密布着古老的蛇形文字，浸润的烛油泛着死寂的金属光泽。
烛婆婆不知何时已站在巨大的蛇形神像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穿过骸骨的缝隙：“最后一关。点燃‘传灯骨烛’，你便能得到‘蛇骨镇脉术’。但要点亮它，需以你一目为火引，以你心头血为烛油。你……能舍吗？”
祝九鸦沉默了良久，身上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抬起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老妪，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幽绿的骨灯映照下，显得凄美而疯狂。
“你们以为，我不敢疼？”
她话音未落，竟从袖中抽出一片早已备好的锋利碎瓷片，在烛婆婆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自己的右眼！
没有惨叫，没有迟疑。
她面无表情地剜出自己的眼球，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一滴滴精准地落入那支巨大的骨烛烛心之中。
血珠触碰到刻满蛇文的烛芯刹那，那些沉睡的文字仿佛苏醒的活物，顺着血线迅速爬升。
眼球坠入火焰的瞬间，竟传出一声只有祝九鸦能听见的凄厉哀嚎——像是她过往所有的恐惧与执念，在烈焰中被生生剥离。
紧接着，一股源自远古的吸力自烛中爆发，将她的心头血尽数抽离……
刹那间，整座蜕骨祠轰然震荡！
那尊万骨神像仿佛活了过来，无数骸骨发出“咔咔”的共鸣之声，响彻整个山谷！
蛇口中的骨烛，在吸收了祝九鸦的眼球与心头血后，骤然燃起一束冲天而起的幽蓝色火焰！
神像空洞的眼眶中亮起两点红芒，祠堂的穹顶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缝隙之外，并非南疆的昏暗天光，而是一幅由无数细小骸骨镶嵌而成的、浩瀚无垠的星图，正徐徐展开！
星图之上，九个巨大而古老的巫系图腾熠熠生辉：巨蛇盘踞中枢，乌鸦栖于北穹，毒蛛编织天网，蟾蜍嘶鸣地脉……每一颗闪烁的星辰，都清晰地对应着一处被封印的上古遗迹！
祝九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坐在地。
右边的眼窝变成一个汩汩渗血的黑洞，剧痛几乎让她昏厥。
但她仅剩的左眼，却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景象——空气中，竟流淌着无数银丝般的、肉眼不可见的“灵脉”！
那是构成天地万物的生命流向！
她得到了“蛇骨镇脉术”，体内的噬骨印反噬暂时被压制。
她更觉醒了一种新的能力——在黑暗中，她周身的骨骼会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为她指引路径，而持续的时间，与她失血的量成正比。
“你点亮了灯……”烛婆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莫名的叹息，“也烧掉了自己最后一点回头路。”
祝九鸦挣扎着站起身，正欲离去，忽然心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盏新燃的骨烛，幽蓝的火焰之中，作为灯芯的，正是她刚刚留下的那只眼球。
它在火焰的灼烧下，竟还在微微跳动，仿佛隔着生死与烈焰，依旧在冷冷地注视着她。
就在那幽蓝火焰腾起的刹那，京城小院中，供奉在案台上的共生石猛然迸裂——小满手中的画纸应声化作飞灰，他抱住头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姐姐！你的声音……在哭！”
祝九鸦踉跄地走出蜕骨祠，右眼窝的鲜血尚未止住，染红了她半边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