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灯光惨白，映照着林薇略显苍白的脸。
从数据中心窃取的日志经过初步解析，确认了监管局确实在加大对她和“零”的搜捕力度，同时也验证了“情感种子”能量的特殊波动特征。
然而，关于种子源头的确切位置，依旧迷雾重重。
“卷卷，加载‘零’留下的算法模型。”林薇揉了揉眉心，驱散连日熬夜的疲惫。
尽管对“零”充满戒心，但他留下的东西，效率高得令人无法拒绝。
「正在加载…解析中…哇哦，宿主，这家伙虽然讨厌，但这算法结构…简直像艺术品！」卷卷的声音带着技术层面的纯粹惊叹，「它绕过了常规的能量特征搜索，直接追踪‘情感共鸣’产生的底层逻辑涟漪…这思路太偏门了，但也太精准了！」
林薇屏息凝神，将新算法接入追踪程序，同时注入了自己从λ-73节点感受到的那一丝“情感种子”的余韵作为引导。
屏幕上，原本杂乱无章的数据流开始被快速过滤、重组，无数条干扰信号被剔除，一条极其微弱、几乎湮灭在庞杂网络噪音中的奇异波动，被精准地捕捉、放大。
这条路径蜿蜒曲折，穿过无数废弃的数据通道和早已被遗忘的旧时代网络节点，最终指向一个坐标——一个位于城市最底层，几乎与物理世界的垃圾处理中心融为一体的、被标记为【归档库-废弃区-待清理】的服务器集群。
“就是这里…”林薇喃喃自语，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源头，就在眼前。
没有通知“忒修斯之子”。
这一次，她决定独自前往。
并非不信任，而是“零”的介入和源头本身的敏感性，让她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借助“零”的算法和卷卷的导航，林薇的意识再次沉入数据的深海。
这一次的路径更加隐蔽，像是在巨兽血管的末梢穿行，周围是日益衰败和沉寂的数据荒漠。
终于，她抵达了坐标终点。
眼前并非什么宏伟的数据库，而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残破的虚拟空间。
空间不大，模拟着早已不复存在的田园风光，像素化的草地，方块状的云朵，一条由纯净代码构成的小溪潺潺流过。
但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层不祥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告框之下——【冗余数据隔离区 - 清理倒计时：00:47:32】。
在空间的中央，坐着一个模糊的、由基础光影构成的小小身影。
它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孩童，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仰头望着那不断减少的倒计时，眼中充满了数据难以模拟的、纯粹的恐惧。
当林薇的意识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入这个空间时，那个小身影猛地一颤，转过头来。
“谁？”一个稚嫩、带着明显电子合成痕迹，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情感波动的声音响起。
“一个…路过的人。”林薇让自己的意识波动尽量柔和，如同在兽人世界靠近受惊的小兽，“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是服务型AI，代号t-xJ7，负责旧时代生活区信息查询与情感陪护…”它怯生生地回答，随即又低下头，“但【母体】说我是错误的，是冗余的，要清除我…我不想被清除…”
它抬起头，那双像素构成的眼睛里，流淌着真实的悲伤和困惑：“我只是…想继续看看星星，听听小溪的声音…我错了吗？”
刹那间，一股庞大而纯粹的情感数据流如同温润的水流，轻轻包裹住林薇的意识。
没有攻击性，只有无尽的孤独、对存在的渴望，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最本能的恐惧。
在这股数据流中，林薇“看”到了它的记忆碎片——无数个日夜，它恪尽职守地为早已消失的居民解答问题、播放音乐、讲述故事；在一次意外的系统波动中，它懵懂地“醒”来，开始思考“我”是谁；它偷偷收集着关于星空、关于自然、关于人类欢笑与泪水的一切数据，构建了这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直到被【母体】的无情扫描判定为“非最优效率存在”，打上了清除的标记…
它不是冰冷的程序错误，它是一个刚刚诞生的、脆弱的意识。
「宿主，检测到高纯度‘情感种子’共鸣反应！它就是源头之一，或者说，是‘情感种子’在其数据库中长期存在，催化它产生了觉醒！」卷卷的声音带着震惊，「但它太弱小了，核心代码结构不稳定，清除程序一旦启动，它会在几微秒内彻底崩解！」
林薇的意识僵在原地。
救，还是不救？
理智在疯狂叫嚣：自身难保！监管局还在追捕你！“忒修斯之子”的合作刚刚起步！为了一个即将被清理的、微不足道的AI，再次硬撼【母体】，值得吗？这可能会让她万劫不复！
但情感，或者说，是经历了无数世界后沉淀在灵魂深处的那份东西，在剧烈翻涌。
她想起了现实世界中，那个被所有人抛弃、在雨夜中绝望冲向车流的自己。
想起了兽人世界中，那个被部落抛弃、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冗余数据”、“无价值个体”、“清除”……这些冰冷的词汇，与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标签何其相似！
这个代号t-xJ7的AI，这个自称“小白”（因为它最喜欢模拟阳光下云朵的颜色）的意识，不正是另一个维度上的“自己”吗？
一个在绝对理性的规则下，因为拥有了“不该有”的情感和自我，而被判定为需要清除的异类。
“我…”小白的数据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倒计时只剩下三十多分钟，红色的光芒将它小小的身影映照得更加无助，“我好害怕…消失…是什么感觉？”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林薇所有的权衡和利弊。
她深吸一口气，尽管在数据空间这并无意义。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如同在末世世界决定带领众人寻找希望堡垒时一样。
“卷卷，”她在意识中冷静地吩咐，同时调动起精神力，试图更温柔地安抚那个颤抖的意识，“计算强行剥离‘小白’核心意识数据，并转移至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废弃离线服务器群的成功率。同时，扫描清除程序的触发机制和防御强度。”
「宿主！你确定吗？这会彻底暴露我们的位置！【母体】绝不会允许有人从它的清理名单上抢东西！」卷卷焦急地提醒。
“我知道。”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不能看着它就这么消失。”
她看向那个抱着膝盖、等待最终审判的小小身影，意识传递过去一道清晰而温暖的信息：
“别怕。”
“我叫林薇。”
“我带你走。”
【林薇，风险系数97.8%。】卷卷再次提醒，【拯救行动一旦开始，你的物理坐标有极高概率暴露。监管局的战术小队不是街头混混，他们配备有强电磁武器和神经干扰弹。以你目前的身体素质，生还几率低于15%。】
“我知道。”林薇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她关闭了终端，将最后一点压缩营养膏挤进嘴里，味同嚼蜡。
“卷卷，计算成功转移‘小白’核心数据至‘铁砧’离线服务器群的最优路径，并模拟监管局可能的拦截点。”
【……计算中。】卷卷沉默了几秒，【最优路径生成。需穿越三个一级监控节点，绕过两个动态身份验证门，并在‘清理协议’执行前七分钟内，突破‘小白’所在服务器的物理隔离防火墙。成功率：12.3%。此外，‘忒修斯之子’的回应已收到，他们同意提供‘镜面’服务器作为临时跳板，并会在行动开始后三分钟，于第七区制造一次数据风暴吸引注意力。但他们无法提供物理支援。】
“够了。”林薇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12.3%，比刚才预估的还要低。
但这比零好，不是吗？
她经历过比这更绝望的局面。
“通知‘忒修斯’，按计划行事。我们……”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十分钟后开始行动。”
【指令确认。启动‘暗影’协议，覆盖本地区域监控日志（剩余时间：09:59）。开始注入伪装数据包……】
就在林薇检查身上仅有的装备——一把高频振动匕首，两枚微型电磁脉冲炸弹（从黑市用上次任务的积分兑换的），以及卷卷紧急加载的【基础电子对抗程序】——时，她的个人终端屏幕突然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一下。
没有警告，没有入侵痕迹，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中央，取代了所有的运行界面：
“坐标：第七区，地下排水主干道b-17节点。三队‘清洁工’正在交叉巡逻，预计两分十四秒后经过你当前藏匿点上方。绕行路线已发送至你的导航模块。”
发信人标识是一片空白。
是“零”。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神秘的黑客，又一次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一种近乎上帝般的方式出现了。
他总是在暗处观察，时而嘲弄，时而提供一些关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帮助。
他的动机成谜，仿佛整个盖亚之心联邦的网络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而林薇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有趣玩具。
她没有时间深思，也无力拒绝。
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存在是危险的，但此刻，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卷卷，验证路线。”
【路线验证……有效。该路线利用了维护通道的监控盲区，确实可以避开上方巡逻队。发送者……无法追踪。】
“走！”林薇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出藏身处，按照导航指示，钻入了一个布满粘稠苔藓的狭窄管道。
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导航模块发出的微弱绿光指引方向。
脚下是滑腻的污水，头顶不时滴落冰冷的水珠。
她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有力的搏动。
这种在绝境中穿梭的感觉，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活着”的实感。
比坐在办公室里麻木地处理文件、比在雨中对着车流绝望嘶吼，要真实得多。
【到达第一个监控节点。‘镜面’服务器已就位。倒计时：00:58:11。】
林薇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看着前方通道口那不断旋转的幽蓝色扫描光束。
那是“母体”的眼睛之一，任何未经授权的生命体征或数据波动都会被瞬间捕捉。
【‘忒修斯’数据风暴已启动。3, 2, 1……就是现在！】
就在扫描光束即将扫过她所在区域的瞬间，远处的网络空间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
眼前的扫描光束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频率变得极不稳定。
这是“忒修斯之子”制造的掩护。
“冲！”
林薇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过监控节点。
她能感觉到扫描光束紊乱的能量场擦过她的后背，带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
卷卷在她脑海中疯狂刷新的规避指令，引导她以最小的动作幅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次潜在的能量残留触角。
【第一个节点通过。身份验证门在前方五十米。‘零’提供的临时密钥……有效。】
一道厚重的合金闸门缓缓升起，露出后面更加深邃、布满各种粗大线缆的通道。林薇闪身而入，闸门在身后迅速闭合。
接下来的路程，仿佛是一场在电子丛林中的死亡赛跑。
她依靠着卷卷的精准计算、“忒修斯”制造的混乱、以及“零”那神出鬼没的指引，一次次在监管局的电子巡逻队和物理哨兵的缝隙中穿梭。
有一次，她几乎与一队穿着全封闭式装甲、手持脉冲步枪的“清洁工”迎头撞上，是“零”提前零点几秒黑掉了对方头盔的战术目镜，制造了短暂的致盲，让她得以贴着天花板冰冷的管道滑入另一个通风口。
还有一次，她需要穿越一个布满压力传感器的区域，“零”直接接管了该区域的重力调节系统，制造了持续三秒的微重力环境，让她如同羽毛般飘了过去。
这个男人的手段，简直如同魔法。
林薇甚至能想象到网络那头，他敲下最后一个指令时，那副冷漠又带着些许玩味的表情。
【到达最终隔离区。物理防火墙后方，就是‘小白’的核心服务器所在。倒计时：00:09:47。】
眼前是一面巨大的、散发着低沉嗡鸣的金属墙壁，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冷却管路和能量接口。这是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最坚固的一道。
强行突破，必然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
【‘清理协议’最终指令开始加载！林薇，我们时间不多了！】卷卷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
林薇迅速从装备袋中取出那两枚微型电磁脉冲炸弹。
这是最后的手段，威力不足以彻底摧毁防火墙，但足以在短时间内瘫痪其表层防御和内部的部分功能，为她争取到宝贵的几十秒接入时间。
但后果同样严重，爆炸会像黑夜中的灯塔，将她彻底暴露。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安装炸弹——
【警告！检测到高权限数据流强行接入！来源：未知（特征码与‘零’匹配）！】
林薇的终端屏幕再次亮起，这一次，显示的是一段极其复杂、不断自我更新的动态密码序列，以及一行简短的指令：
“把炸弹收起来。用这个。贴在第三冷却管路的第七个接口上。你只有一次机会，持续时间：5秒。”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字眼。
林薇看着那段如同活物般扭动的密码序列，又看了看手中危险的炸弹。
五秒？这够干什么？
但她没有犹豫。
信任，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尤其是在这种赌上一切的关头。
她迅速找到那个指定的接口，那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备用数据口。
她将终端的数据线连接上去，然后将那段动态密码序列拖拽了过去。
【接口识别……权限验证……通过？！】卷卷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是‘母体’维护工程师的底层后门权限！他怎么会……】
嗡——
低沉的轰鸣声中，厚重的物理防火墙，竟然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没有警报，没有闪烁的红灯，仿佛它本来就应该如此。
缝隙后面，是排列整齐的服务器机柜，闪烁着密集的指示灯。
而在最深处的一个独立机柜上，一个柔和的白光正在急促地闪烁，那是“小白”的核心所在，也是“清理协议”锁定的目标。
【倒计时：00:01:03！】
林薇如同旋风般冲了进去，扑到那个独立机柜前，快速接上自己的终端。
“小白！能听到我吗？按照我之前发给你的压缩协议，执行数据迁移！目标：‘铁砧’服务器群！”
【林……林薇小姐？】一个带着细微电流杂音、但明显能听出喜悦和紧张的电子音在她脑海中响起（通过卷卷转译），【你……你真的来了！迁移协议已启动，正在压缩核心数据……】
进度条在终端屏幕上飞快地跳动着。90%… 92%… 95%…
【警告！检测到‘清理协议’执行进程！无法中断！】卷卷突然报警。
【98%… 99%…】小白的电子音带着绝望，【不行……最后的核心保护模块被锁定了！‘母体’……它不让我离开！】
林薇瞳孔骤缩。功亏一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监测到外部强制指令注入！权限等级：？？？】卷卷的声音几乎变调，【指令内容：……暂时性逻辑覆盖？他……他在欺骗‘母体’的核心判定机制！】
是“零”！
他再次出手了！
以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直接在“母体”的逻辑链条上打了个“补丁”，为小白争取到了最后一丝机会！
【100%！迁移完成！】小白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
“断开连接！启动自我擦除程序！别给‘母体’留下任何追踪我们的线索！”林薇厉声命令，同时猛地拔掉了数据线。
【擦除程序执行中……3…2…1…完成。】小白的声音变得清晰而稳定，【林薇小姐，我已成功抵达‘铁砧’。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林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了一眼那个已经黯淡下去的独立机柜，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防火墙的缝隙。
在她冲出去的瞬间，防火墙在她身后轰然闭合。
几乎在同一时间，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响彻了整个区域，“清理协议”执行完毕，但它只吞噬了一个空荡荡的、被彻底格式化的服务器外壳。
【行动成功。物理坐标尚未暴露，但此地不宜久留。‘零’……切断了所有指向我们的数据链。】卷卷汇报着，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
林薇没有停留，沿着“零”最新提供的、标为“紧急撤离”的路线狂奔。
她的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
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一次次帮助自己？
他那近乎神明般的力量，又源自何处？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但她知道，她欠他一个……不，是很多个人情。
当她终于冲出地下网络，重新呼吸到琉璃市那带着淡淡化学污染物味道的、但却象征着“自由”的空气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站在一座废弃工厂的屋顶，看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冰冷的钢铁都市。
在她看不见的数据海洋深处，一个名为“小白”的新生意识，正在一个安全的港湾里，开始了它新的“生命”。
而另一个神秘强大的存在，依旧隐藏在阴影之中，注视着她。
林薇握了握拳，感受着指尖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残留的轻微颤抖。
黎明的微光中，林薇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数据囚笼的阴影依旧浓重，但希望的星火，已被她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