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芷生处是清欢
入夏的风刚掠过河湾那道浅滩,我便踩着晨露往芦苇荡走。没等靠近水边,先闻见股清苦的香——不是荷的甜腻,也不是蒲草的腥气,是岸芷特有的味道,混着水汽漫过来,像刚晾透的粗布衣裳,带着点凉,又裹着点软。拨开半人高的芦苇,果然见着它们:一丛丛挤在河岸的泥里,绿得发透的叶子顺着水流的方向斜着,像被风揉过的绸带,叶尖垂着的水珠,落进水里时没什么声响,只惊起圈极淡的涟漪,转眼就被水流揉碎了。
这是我头回见岸芷时的模样。那时祖母还在,她总说芷是河的魂,说这话时手里正择着刚采的芷叶,指尖沾着的泥星子落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小的印子。她采芷从不用镰刀,只凭手拔,说得留着根须,来年才好再长。拔出来的芷带着湿泥,根部缠着细小鱼鳞和水草,她就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慢慢捋,泥水流进河里,顺着芷叶的缝隙往下淌,倒像是芷在跟河水道别。我蹲在旁边看,问她采这草做什么,她笑说用处大着呢——晒干了能当柴烧,煮水可祛暑气,要是谁家孩子生了痱子,揉碎了敷在身上,比药膏还管用。
后来我才知道,祖母说的,远不止这些。有年夏天格外热,河对岸的张婶家孩子发高热,药吃了没见效,急得直哭。祖母听说了,连夜去河边采芷,回来时裤脚全湿了,还沾着泥。她把芷叶和薄荷一起煮,熬出的水绿莹莹的,冒着热气时就带着股清苦。装在粗瓷碗里送过去,没两天张婶就来道谢,说孩子退了烧,身上的痱子也消了。那时我才发现,祖母采芷的地方,总在离浅滩最远的泥地——那里的芷长得最壮,根也扎得最深,却最难采,要踩着滑溜溜的泥走老远,稍不留意就会摔进水里。
少年时总爱跟在祖母身后采芷。她教我认芷叶的模样,说真正的岸芷,叶子边缘有细齿,摸起来有点扎手,要是叶边光滑,那是蒲草,没什么用。还教我辨芷的香,新鲜的芷叶是清苦的,要是闻着有股涩味,那是长老了,煮水也没药效。我总记不住这些,常常把蒲草当成芷采,她也不恼,只是笑着把蒲草扔回水里,说慢慢来,芷这东西,得跟它处久了才认得。
有次下过暴雨,河水涨了不少,把岸边的芷冲得东倒西歪。我跟着祖母去看,见着几丛芷被连根冲起,漂在水里。祖母蹲在河边,伸手把那些芷捞起来,小心地捋掉根部的烂泥,说还能活。她找了块离水近又不淹水的泥地,把芷一棵一棵栽进去,栽得很密,说挤着长才稳当。那时我不懂,问她河里那么多芷,少几棵也没关系,她却摸着我的头说每棵芷都连着河的气,少一棵,河就少一分魂。后来再去看,那些栽下的芷果然活了,新抽的叶子比原来更绿,顺着风的方向轻轻晃,像是在点头。
祖母走后,我有好几年没再去河边采芷。去年夏天回老院,路过河湾时特意绕过去,竟见着那片芷长得比从前更旺了。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蹲在河边采芷,动作跟祖母一模一样——不用镰刀,只凭手拔,拔出来的芷带着湿泥,坐在青石上慢慢捋。我走过去看,老人抬头笑,说这芷是好东西,煮水祛暑最好。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从前有个老大娘教我的,说采芷得留根须。我心里一酸,原来祖母的话,早被这河边的人记着了。
老人说,这几年河边的芷长得好,多亏了村里的人护着。没人再用镰刀割,也没人往河里扔垃圾,就连孩子们玩闹,也会绕着芷丛走。有次上游飘来塑料袋,挂在芷叶上,好几个人划着小船去摘,怕伤着芷的叶子。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见着芷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杂物,叶子绿得发亮,顺着水流的方向斜着,像一群安静的孩子,守着这条河。
那天我在河边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风过时,芷叶轻轻晃,叶子间的缝隙漏下的光,落在水里像碎金子。有蜻蜓停在叶尖上,翅膀透明得能看见纹路,没等我靠近,又飞走了,落在另一丛芷上。水里的鱼群游过来,围着芷的根部转,像是在找什么。我忽然想起祖母说的芷是河的魂,原来这魂,从来不是芷本身,是采芷人留着的根须,是护芷人捡走的垃圾,是河边人代代相传的念想——是这些,让岸芷能一年年长下去,让这条河能一直清下去。
后来我常去河边看芷。春天时,它们刚冒出嫩芽,绿得发浅,像刚睡醒的孩子,怯生生地探着脑袋;夏天时,叶子长得最旺,挤在岸边的泥里,把河岸染成一片绿;秋天时,叶子开始泛黄,却还透着股劲,不像其他草那样一枯就倒;冬天时,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却还站在水里,像在守着什么。
有次冬天去,见着个小孩在河边看芷,手里拿着根树枝,却不敢碰。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奶奶说不能碰,碰了来年就不长了。我想起小时候,祖母也这么跟我说过。原来有些话,就像岸芷的根须,扎在土里,也扎在人的心里,一年年传下去,就成了河湾的规矩。
现在我也学着祖母的样子采芷。不用镰刀,只凭手拔,留着根须,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慢慢捋。泥水流进河里,顺着芷叶的缝隙往下淌,风里的清苦香漫过来,像祖母还在身边。有时会遇见采芷的人,我们不说话,只各自采着,偶尔递个眼神,像是在说这芷长得好。采完了就坐在河边,看着芷叶在风里晃,看着河水慢慢流,心里没什么念想,只觉得静。
我忽然明白,岸芷从来不是什么名贵的草木,它就像河边的人,普通,却有韧劲。它不跟荷争艳,也不跟蒲草抢地,只在岸边的泥里静静长着,却能给人祛暑气、治痱子,能给河添几分魂。就像那些河边的人,不图什么,只凭着一份念想,护着芷,护着河,护着这方水土的清欢。
有天傍晚,我采完芷往回走,见着夕阳把芷叶染成了金色,河水也泛着金波。风里的清苦香混着水汽漫过来,身后传来芷叶晃动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忽然想起祖母说的芷是河的魂,原来这魂,从来不是芷本身,是那些与芷相伴的日子,是那些藏在芷香里的念想,是那些在岸芷生处的清欢——这些,才是最珍贵的。
走了很远再回头,还能看见那片芷在岸边晃,像一群安静的孩子,守着这条河,守着这方水土的岁月。风还在吹,芷香还在漫,我知道,只要这芷还在,这河还在,这份清欢,就会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