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深处的光阴絮
清明的风刚掀动山巅的第一缕雾,我已站在老牧人的毡房前。他正把晒暖的羊毛摊在青石上,木梳梳过绒毛的声里,混着这云得看它掠山尖的姿,太快则散,太慢则滞,匀着走才见魂的絮语。我抱着牧羊犬在旁学辨云影,看他把被风吹乱的羊毛重新拢成小丘,你看这收,是让毛跟着云的性子软下来,就像跑野的心,拢拢才够暖。这一刻,云絮的轻混着草香的淡漫过来,我忽然看见流云在山脊上舒展的银裙——流云从不是无根的飘,是藏在动里的静,是混在散中的聚,在走与留之间,把每个转瞬的刹那,都酿成可以回望的柔。
儿时的流云,是祖父的晒布架。他总在谷雨的晴日里把染好的蓝布晾在绳上,风卷布角的哗啦啦声里,混着这云影过布时得翻三回,阳面阴面都沾着气,色才匀的絮语。我踮着脚扯住飘动的布端,看他把被云影浸得发蓝的布边叠个折痕,你看这记,是让云知道布等过它,就像盼着的人,等等才够真。有次为云跑得太快抓不住哭闹,他却把我拉到架下看布纹,你看这变,是云在布上写的信,就像说过的话,动动才够活。布角扫过脸颊的痒里,混着他云是天的衣,布是地的云的教诲。
他的染坊里,总堆着些的家什:褪了色的染缸,磨亮的木槌,结着盐霜的晾布绳。这坊跟了我五十年,新布鲜,旧布知云的脾气,换着晾才懂聚散,他指着染缸的釉色,你看这蓝,是云把天浸在水里了,越深越见静,就像闷着的念,沉沉才够显。有年连阴雨晒不成布,他却把湿布挂在屋檐任云气浸,你看这润,是让云帮着固色,就像难干的事,晾晾才够透。果然那批阴干的蓝布,后来比晴日晒的更耐洗,云散后的虹里,藏着比晴朗更柔的候——有些流云,藏在阴晴与顺应的缝隙里。
少年时的流云,是先生的画案。他总在芒种的午后把研好的淡墨泼向宣纸,笔锋扫过纸面的声里,混着这云得侧锋勾边,中锋染虚,留七分白才见飘的絮语。我捏着羊毫在旁学晕染,看他把画到一半的云影搁在窗台上,你看这歇,是让墨气跟着云走,就像太急的想,歇歇才够清。有个同窗为画不出云的轻躁得摔笔,他却带我们去看山尖的云聚,你看这团,是云在凑着说悄悄话,就像攒着的趣,聚聚才够浓。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的淡里,藏着云心即我心的深意。
他的画室里,总摆着些的物件:蒙了尘的砚台,卷边的云谱,断了尖的狼毫。这室跟了我四十年,新笔利,旧笔知云的轻重,换着用才知聚散,他指着云谱上的批注,你看这飞白,是笔跟着云的影子跑,越虚越见动,就像抓不住的梦,追追才够真。有次我为画不出云的变对着天空发呆,他却让我把宣纸铺在草地上,你看这印,是云影在纸上盖的章,就像乱了的绪,印印才够明。果然那些沾了草香的云图,后来比闷头画的多了层灵动,墨痕的轻里,藏着比工细更透的悟——有些流云,藏在凝滞与灵动的间隙里。
成年后的流云,是母亲的菜畦。她总在小暑的傍晚把浇透的菜苗扶正,水珠滚落菜叶的声里,混着这云过菜畦时得赶紧浇水,云气润根,苗才壮的絮语。我拎着水桶在旁学看云色,看她把被云影遮得发蔫的番茄秧挪到亮处,你看这挪,是让苗跟着云的步子走,就像偏了的心,调调才够顺。有次为骤雨打坏了菜苗对着乌云叹气,她却把落了的花瓣埋进土里,你看这还,是云把花魂还给地,就像过了的事,放放才够轻。泥土裹着雨香的润里,藏着云是雨的信,菜是土的情的实。
她的农具房里,总堆着些的家什:锈了的水瓢,软了的麻绳,裂了缝的陶盆。这房跟了我四十年,新瓢快,旧瓢知云的干湿,换着用才知聚散,她指着陶盆的裂纹,你看这漏,是云气浸透了的记,越旧越见亲,就像过了的日子,磕磕才够味。有年大旱盼云不至,她却把水缸的水省着浇菜,你看这等,是心跟着云的影子走,就像难圆的愿,等等才够诚。果然那片迟迟不肯散的积云,后来落了场透雨,菜苗返青的嫩里,藏着比丰收更沉的盼——有些流云,藏在等待与顺应的坚持里。
流云的质地,是带轻的柔。山尖的云裹着山风的凉,能聚能散,能卷能舒,像团浮动的棉;染坊的云浸着靛蓝的润,能浓能淡,能实能虚,像匹流动的缎;画案的云泛着墨香的沉,能勾能染,能急能缓,像幅写意的笺;菜畦的云藏着水汽的润,能阴能晴,能雨能霁,像层朦胧的纱。这些被天光浸润的存在,像群会呼吸的友,把每个匆忙的瞬间,都晕成可以凝视的轻。
老牧人说真流云都带,他抚摸着被云影晒暖的羊毛,你看这软,是云把太阳的暖裹在里面了,太燥则脆,太凉则硬,就像流云里的事,含着才够品。有次见他把被暴雨打湿的羊群赶到山坳,这避不是躲,是让云知道咱懂它的急,就像躁了的心,避避才够静。这些带着体谅的相待,让你忽然懂得:真正的流云从不是无常的飘,是藏着智的动,像染坊的晾与收,菜畦的等与应,既得经得住聚散的快,又得留得住相待的暖,在走与停之间藏着活。
流云的声音,是带韵的轻。木梳梳毛的声里,藏着梳与拢的换,像首山巅的诗;风卷布角的哗啦啦声里,裹着晾与翻的转,像段染坊的歌;笔锋扫纸的声里,含着勾与染的变,像句画案的话;水珠滚落的声里,浸着浇与盼的连,像阵菜畦的笑。这些藏在云影里的响,像支低回的曲,让你在喧嚣时听见天空的静,在匆忙里记起该有的缓,明白流云的声从不是杂乱的扰,是自然的息,像云擦过山尖的柔,像云漫过树梢的轻,自有一种不需安排的宁。
老画师说流云的余韵最耐品,他指着祖父染的蓝布,这变,是云影在布上走的痕,比一色的蓝更见活,就像流云的妙,动着才够味。有次在山巅录音,风声的、羊铃的、云影掠过草坡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流云曲,这是云与山的和,比任何乐章都入心。这些藏在云影里的响,像杯淡茶,让你在浓艳中尝到清冽的甘,在焦灼里记起天空的宽,明白流云的声从不是刻意的变,是自然的序,像云聚的缓,像云散的轻,自有一种不需强求的顺。
流云的色彩,是带虚的明。山尖的云白里泛着日光的金,像块揉碎的玉;染坊的云蓝里透着靛草的紫,像匹浸了水的缎;画案的云墨里藏着宣纸的白,像幅晕染的帖;菜畦的云灰里带着水汽的青,像层蒙了雾的纱。这些被天光调和的色,像幅流动的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流云的色从不是单调的浅,是含蓄的丰,像老山尖的云,越淡越见远;像旧染坊的布,越蓝越见静。
气象先生说最高级的流云是,他指着傍晚的火烧云,这熔,是云把太阳的暖吞进肚里,比纯白的更见厚,就像流云的妙,藏着才够劲。有次见他记云志,故意在云图边缘留片空白,这空不是缺,是云还没走到的地,就像流云的境,带着些盼才够真。这些带着留白的画面,藏着最通透的观——没有必须圆满的聚,只有恰到好处的散,就像世间的流云,太过执着反而滞,带着些随顺才显逸,像母亲的菜畦,云来时浇水,云去时晒苗,比强求晴雨多了层与天相和的智。
流云的隐喻,是处世的逸。孩童时的追是种知,跟着云影跑的稚里藏着纯粹的趣;少年时的摹是种试,学着画云态的拙里藏着青涩的悟;成年后的随是种度,在聚散间找平衡的智里藏着通透的容;老年时的望是种境,对着云卷云舒想岁月的静里藏着沉淀的明。这些层层递进的逸,像朵被风拂过的云,飘得越远,心越澄明,终会在岁月里愈显温润。
老禅师说流云是心上的絮,他指着寺顶的云,这云,来不迎,去不送,不是云无心,是看云的人得有平常心。有次听他讲云散月明,指着夜空的星,这显,是云让出来的地,就像烦了的心,散散才够亮,他的手掌抚过微凉的石栏,像在触摸云的魂。这些物我相融的瞬间,像面澄澈的镜,让你在浮动中尝到安定的甜,明白有些流云只在天上的飘,有些自在却在心里的定,有些聚是缘,有些散是悟,像画里的云,笔动时是景,笔停时是心。
流云的记忆,是血脉的续。祖父的染坊现在改成了民俗馆,蓝布还在绳上飘,讲解员说这是老手艺的魂;母亲的菜畦扩成了生态园,看云浇水的法子还在传,园主说这是老辈的智;那些先生画的云图,现在挂在美术馆的墙上,观画的人说这云会动;这些被时光铭记的流云,像一本本浸了风的日记,每个褶皱里都夹着一次云下的暖,翻开时,能看见祖父晾布的憨,母亲浇菜的慈,先生运笔的轻。
去年清明回到山巅,在毡房的木梳上发现缕缠着的羊毛,白得像朵凝固的云,这是你当年问何为流云时,老牧人特意留的,说风吹透了就懂了,新牧人的声音里带着憨厚,你看这缠,是云记着羊毛的软,越久越见亲。山风掠过草坡,流云的影与羊毛的白渐渐重合,像首无字的歌。
谷雨的晴日把染坊的蓝布染成海时,我又站在祖父的晒布架前。新染的布正在云影里泛着光,染匠的徒弟正在翻布,你看这翻,得跟着云影的步子,就像流云,得顺着风的意,他的手在蓝布间动作轻轻的,日子也一样,云里过熟了,就不怕变。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无常的飘,实则是岁月从容的变,没有一聚一散的悟,哪来这份通透的境。
准备离开时,在先生的画案上发现张被风吹破的云图,破口处刚好漏进窗外的真云,像幅未完的画,这是他特意留的,说画里的云,得跟天上的云认亲,守画的老人声音里带着怀念,你看这融,是墨记着的轻,心也一样,装着点云才够宽。我把画贴回窗上,看流云从破口处漫进来,像团流动的白,让眼眶忽然热了。
走出很远再回头,山尖的流云在暮色里成了浮动的纱,染坊的蓝布在月光下泛着柔的光,画案的墨在灯影里凝着虚的魂,菜畦的露在风里闪着碎的银。风裹着山的凉,带着布的蓝,带着墨的淡,带着菜的香,我忽然看见流云深处的光——它从不是盲目的飘,是清醒的游;不是无根的散,是随缘的聚。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片流云的天,便能在执着时知放下,在困顿时懂释怀,把每个奔忙的瞬间,都活成可以随风的轻,像老牧人的毡房,云来时不追,云去时不叹,既留得住云影的暖,又放得开流云的远,让那些看似无常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柔的絮,像母亲的菜畦,云过之后是雨,雨歇之余是晴,余味里都是岁月的甜。
转身离去时,手机收到女儿的消息:爸,带娃在草原看云,他说云在跟羊群赛跑,忽然想起小时候您教我认棉花云,原来有些快乐,真的会跟着云跑一辈子。字里的轻漫过屏幕,像缕穿过晴空的云。我知道,这份流云的慧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飘动,把每个遇见的执,都酿成可以释怀的轻,让那些看似无常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逸的诗,像四季的云,春的软、夏的浓、秋的淡、冬的散,各有各的姿,却都在天光里,藏着一个自在的约。